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何放的意识再次变得清明起来。他似乎是飘在云雾之中,不着实物,身子也是软绵绵没有力气。但是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他能回忆起自己是被一道雷霆击倒,也记得在击倒之前,自己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可怜虫。他对云野鹤说,自己的大事还没有做,死后一定会变成厉鬼。可谁知道做厉鬼是什么样子呢?他从来没有过厉鬼朋友,也没遇到过又厉鬼做朋友的人。难道做厉鬼就是这种如同瘫痪一般的感觉吗?做厉鬼不应该是非常生气以致失去理智吗?自己现在既不生气也不懊恼,只是有一点点不甘心,大概这不是厉鬼该有的心境吧。
渐渐地,何放的视野也变得清晰明亮起来。他躺在一间非常简陋的草房子里,屋顶是破茅草,四壁是烂泥巴。他的身上,还盖着一件蓝色的大氅。
“啊!”何放全身打了个寒颤,惊叫着想起身。可是他四肢依旧是软绵绵的,突然的战栗也只能让他在床上抖了一下,除此之外,一起如常。
“你叫何放对吧,有字吗?”云野鹤的声音蓦地想起,但听起来温和了很多。
何放没办法扭头,也看不见云野鹤的样子,可他并不想搭话。他被这个杀人狂给杀死了,死后还要被他羞辱折磨!
见何放没吱声,云野鹤也只好尴尬地笑了笑,道:“那我就叫你小何吧,之前是我错怪你了。百眼这老东西猾的很,我着了他的道,把你误认为是他的人。幸好我也没下死手,发现问题时你还有救回的余地。百眼这老东西一定想不到,他以为他算尽人心成竹在胸,我却把东西给了你!哈哈哈!”
何放又是一惊。什么给了自己?云野鹤已经不是一个杀人狂了,而是一个疯子。
“小何,你的身子还没有全好,我的时间还很充裕,我也把我的故事给你说说,我在这血竹林里苦修了三百年,有些事也应该一吐为快了。”云野鹤继续说着,他似乎不在意何放是否在听,是否有反应,他只是独白一般的说着他的故事。何放起初是不想听的,他无法正视自己在刚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中的位置,他就是一个傀儡,是一个用来给坏人挡箭的盾牌。这个云野鹤也是个足够有个性的人,他只相信自己的所见所想,对旁人的感受毫无兴趣。他看见自己穿了张家的衣服,就觉得自己是张家人。自己拿出飞云甲又讲了身世,才相信自己是凌波后人。他最后应该是有发现了什么东西,才把自己和百眼扯上关系。而现在,他大概有认定自己是个好人,才又给自己讲这许多的故事。
云野鹤是当时琅琊许家族长故人之子,从小生养在许家,和许家人士亲如一家。许家是中原四大家族之首,丹鼎符箓无一不精,练气修真样样在行,最厉害的是善于布阵施法,号称是法阵祖庭。云野鹤就是从阵法开始学起,慢慢掌握了各法各道的要旨大义,就开始和其他许家人一样云游四海。和其他许家人不一样的,是云野鹤云游的第一站就是这衡阳城。当时衡阳城的火瘟疫余波未消,云野鹤也知道正道人士在城北十几里的地方做了个万尸坟来布阵施法。
以尸骸布阵是阵法中最不容易理解的。以前学习的是,云野鹤以为这是借活人未散的阳气和地下源源不断的阴气来制造混沌,以达到最终目的。可在万尸坟这里,云野鹤见到的则是纯粹利用死者怨念为阵法核心的理念。只不过,为首布阵施术的人,并不是中原四大家族的人,而是一个自称百眼真人的藩道。真人,一般都是得了大道的世间高人,入世则广济天下,出世则神游天外,是所有修道者的最高理想。逮到一个机会,云野鹤问百眼真人,万尸坟布阵的关键是什么?百眼真人和他聊了一个彻夜,然后就让云野鹤彻底迷上了这种利用死者怨念为引的布阵方式。
百眼真人说,死者的怨念不仅可以布阵施法,更可以郁结成丹,有换天改命的奇效。每次利用死者的怨念练就一颗内丹,在百眼真人所奉之道里,便称作“结成一眼”。百眼真人修行了几百年,已经结成了“百眼”,已经达到了无所依凭而神游太虚的境界。这在常规修炼之人的眼里,已经是神速中的神速了。而据百眼真人说,结成的眼也有优劣之分,有最为普通的人眼兽眼,也有非常高级的天眼法眼,其中最厉害的便是能洞察世间万物的道眼。他自己修炼了一百只眼,也没练出一个道眼来。只要练出了一个道眼,就算是得了大道了。
云野鹤鬼迷心窍,开始随着百眼真人修炼此道。可他并不知道,这个百眼真人其实是一只练成了人身的大黄鼠狼。他最善伪装,在衡阳火瘟疫的时候跑来练死者的怨气,被四大家族的人撞见。而火瘟疫的根源就是某种极强的怨气冲了正常人的身子,百眼真人这种练结怨气的法子刚好有效,才成了布阵施术的首领。
百眼真人单凭自己是练不出道眼成不了大道的。但是他意识到云野鹤是个善修炼的好苗子,于是就传他修炼之法,以求他一日能练出道眼。到那时,百眼真人再入了云野鹤的身子,就成了真正的“真人”。可是这一切,都被许家大公子许澈许游空看破了。
许游空和云野鹤年纪相仿,自幼就在一起玩耍。后来两人同时学成,成为许门双璧,是正道人士年轻一代中最优秀的几个人之二。许游空和云野鹤不同,他云游的首选是东海之外的一座小岛,据说那里是许家的故土,有很多古旧失传的法术待人发觉。其中一个,就是关于炼结死者怨念的法术,和百眼真人所说的法术一模一样。在东海之岛上的法术说的更加清楚,道眼确实可以修成,但如果是人类修成就算是堕入外道,再也无法算是“得道之人”。而且,道眼可以观生死辩吉凶,已然超越了天机二字的范畴,就算有再逆天的手段,最终也只等得横死。
许游空发现云野鹤在练道眼的时候,云野鹤已经趋于大成。他四处奔走,逢乱必出,甚至为此大开杀戒,专门炼结死者怨气,精神上也都变得恍惚了。许游空警告云野鹤不可继续,可云野鹤什么都听不进去,还大骂许游空迂腐无知,不惜与其决裂。许游空无法坐视云野鹤继续堕落,便联合四大家族先是斗败了百眼真人,把它打回了原型,然后是制住了云野鹤,把它押往姑苏何家的太湖石牢。哪知道在半路上,云野鹤突然练成了道眼,双目射出金光,晴空落下霹雳,四大家族的人伤者甚众。但许游空也很了解云野鹤步法的特点,也趁着他的道眼尚未使用成熟,凭着一己之力把他困在了血竹林中。然后他以身为殉,做了一个破杀阵永远地把云野鹤封印在了血竹林里。
破杀,去破阵出杀之意,实际上是一个反复轮回的阵局。随着云野鹤对道眼使用的逐渐纯熟,他不断地破阵而出,可只要一出去就会继续处动阵法,让一切变回原样。云野鹤仍然是云野鹤,道眼还是那个道眼,他永远也出不去,别的修炼道眼的人也永远进不来。
在漫长的轮回之中,云野鹤的意识逐渐冷静下来。他反复会议这当年许游空对他说过的话,越发后悔自己的执迷不悟。可是道眼已成,自己已入外道,再也不是个修真之士了。自己原来最好的朋友许游空也因为自己而死,他在这世上无依无靠,过得分外凄凉。许游空给他留下的最后念想是一件宝蓝色的大氅。
说着,云野鹤竟然呜呜地低声啜泣起来。何放从来没听过这么详细的故事,也没想到这个杀人狂竟然会哭!不过听他这个故事,何放倒也是非常的惋惜。这和他之前推断的云野鹤的性格非常相符,高傲自负,一点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可是高傲自负的人也需要朋友,可能许游空牺牲做法的那一刻,云野鹤就已经幡然醒悟了。
慢慢地,云野鹤逐渐学会了如何控制这双道眼。不过血竹林这个地方,许游空选的着实不好。竹林的地下是一座万尸坟,是最方便云野鹤炼结怨念的地方。云野鹤为了控制道眼,也费了好大一份心思。没想到的是,就在最近几年,一个衡阳张家的公子带来了百眼真人的消息。百眼真人元气大伤失了道行,现在法术低微,只能在张家乞怜得活。百眼真人知道云野鹤在血竹林里委屈受苦,特找到了破解这个破杀阵的办法,送信来的张家公子算是个见面礼,只等云野鹤点头里应外合。
云野鹤当然不能答应。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沉迷魔道的人了,他放走了张家公子,可是当晚血竹林的发生了变化。很多原来沉寂在血竹林地下的尸骸在夜间爬出地面,遇到阳气就会扑人。道眼虽然可以克制,却因为物性形似而无法镇压。云野鹤记得许游空在牺牲前提到过,破杀阵的罩门在与阴阳倒转。云野鹤虽然没想明白百眼真人会想到用什么法子来完成破阵,但他一定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他见到了带着紫微照雪镜进入血竹林的何放。紫微照雪镜中的正气无比丰沛,而何放又穿着张家人的衣服,云野鹤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百眼真人。果真,夜里有行尸扑人,但紫微照雪镜足以应对。他需要让何放晕倒,来查看他身上的东西,以避免遗漏什么百眼真人特地安排的扣子。结果,在昏迷的时候,云野鹤不停地听到何放在重复“天官万宝灯”。云野鹤狐疑,就完全不知道何放此行究竟是什么目的了。
第二天,何放准备离开的时候,却出现了白天有行尸扑人的情况。云野鹤赶快来救场,却没想到紫微照雪镜也在发挥作用。道眼和镜面之间的力量碰撞,释放出强大无比的力量,又因为在白天,镜中的正气与阳光莹莹生辉,一瞬间短暂的阴阳倒转就完成了。阳光变成了太阴之力,道眼反而成了太阳之力,破杀阵瞬间瓦解,许游空的牺牲完全白费了。
云野鹤当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可为时已晚,破杀阵已经破了,血竹林里的人可以出去了,血竹林外的人也可以进来,百眼真人的目的达到了。他怒不可遏,当年的那个杀神再次降临,对着何放就用了杀招。可是何放的举动让他疑惑,束手就擒时的不甘让他看起来像极了许游空。于是,云野鹤的杀招留了一半,他立刻去看何放的包裹,因为他想起来自己开始时不知道何放凌波后人的身份也是因为只看了他的衣服而没有看包裹。
在何放的包裹里,一道他熟悉的唤阴符就贴在极隐秘的地方,看起来放这个符的秘密并不需要何放知道。在包裹里,云野鹤还见到了一个骨笛,上面刻着辟邪的纹路,而云野鹤知道这完全没有,是同样不会法术的小商贩随意做的。这是一个丝毫不懂法术的人,他只是百眼真人扔来的一个包袱而已。他说的话也许都是真的,也许他还可以成为一个反刺向百眼真人的利刃。
云野鹤静静地说着,何放这里却已经感觉到四肢可以自由行动了。他坐起身,看着椅子上消瘦颓废的云野鹤,可是眼前这个人的眼睛去哪里了?
“我把我修炼成的道眼放在了你的身上。”云野鹤笑道,“你不会法术,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用,百眼老贼更无处洞察,这再好不过了。”
何放完全不知道云野鹤在说什么。把道眼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这是什么意思?
“破杀阵虽然破了,可百眼这老东西肯定想不到我还能不个绝杀阵。他想让我出去凭他驱使,想让这满山岗的尸骸为他所用,呸,他想得美!”云野鹤的笑声变得狂放起来。
“你,什么?”何放发觉有些不对,可他连怎么问都不知道。
云野鹤站起身,在他站的位置正有一个极其复杂的图案。这个图案遍布整间屋子,想必也会遍布整个血竹林。可是他说的这个绝杀阵又是什么?
云野鹤把蓝色的大氅披在身上,双眼留着两行血泪。他痴痴道:“阿澈,别人都道我是云清是闲云野鹤,只有你还记得,我原来的字可是正明啊!”
何放猜到这可能是云野鹤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了。果然,云野鹤的身体在微微发出光亮,不一会就变得刺眼起来。就算不懂法术,何放也知道留在破茅草屋里还有性命之忧,就快步跑了出去。包裹他没敢动,只拿着照雪镜。虽然不知道云野鹤说的这个道眼有什么用,可照雪镜可是去永冥谷去天官万宝灯的必备物品。
脚步轻快很多,中间也没有波折,何放很快就跑出来血竹林,一条大路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正分别着此路通向何处,去听身后的血竹林里刮来了一阵狂风。狂风之中没有什么异常,照雪镜也没有异状。可是何放知道,云野鹤的故事,应该已经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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