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夫人》
唐·王维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大美人”的故事在中国民间家喻户晓。但是很少人知道，作为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首的西施，还有另一个身份是“春秋四美”之一。在这个并称里，她甚至排不上首位。若以倾覆国家之多少来序齿，西施还要屈居于息夫人之下。今天，我们就来聊一聊这位息夫人的故事。
息夫人，姓妫名翟，与西施、夏姬、文姜并称为“春秋四美”。妫翟是陈国公主，嫁息侯为妻，史称“息妫”。因面庞艳若桃花，息妫还有个美丽名字，叫做“桃花夫人”。
息夫人之所以富有传奇色彩，并不单单是因为她出类拔萃的美貌。历史上的美女有很多，而能在史书上留下惊艳一笔的，往往有与众不同的事迹。汉代乐师李延年在给他的妹妹，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量身定制的歌谣里唱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倾国倾城，用来形容息夫人才是实至名归的。
《左传·庄公十四年》对息夫人有记载，但着墨不多。后人经考证加演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有一次，息夫人回娘家探亲，路过蔡国，顺道探望了嫁给蔡侯的姐姐。蔡侯设宴款待息夫人。席上，蔡侯见小姨子风姿绰约，见色起意，言语轻挑，甚至动手动脚调戏息夫人，息夫人受了委屈，回到息国后便跟息侯告状。
息侯听了也是怒发冲冠，但无奈国力微弱，甚至连蔡国都比不上。但是怎么办呢，息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他想到一条“借刀杀人”的妙计，游说楚国痛打蔡国，给蔡侯一个教训。春秋时期，经过八百年的分封，中原大地上出现了大大小小数以百计的诸侯国，但能称得上大国的，也仅仅是春秋五霸而已，其中楚国是南方的霸主，息国和蔡国，都是依附楚国而生的小国。
俗话说，春秋无义战。各国之间，多的是兼并战争。楚国早就有吞并小国的打算，苦于师出无名。瞌睡来了缺个枕头，于是顺水推舟，楚国派兵灭了蔡国。蔡国国君蔡哀侯，也在莘地战役中成为楚国的俘虏。蔡哀侯是奸诈小人，自己凉凉了，也不让别人好过。他在楚文王面前极尽三寸不烂之舌，把息夫人之美貌夸得天花乱坠，直说得楚文王两眼放光、蠢蠢欲动。楚文王当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在历史上也是出名的好色之徒，“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说的正是这位楚文王。
于是楚文王迫不及待跑到息国去，要求息侯把息夫人唤出来，一睹芳容。看人家媳妇儿，这是极其失礼的事，但息国国小势弱，敢怒不敢言。楚文王一见到息夫人，惊为天人，遂起据为己有之心，于是一个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灭了息国，把息夫人带回了楚宫。息侯原想着教蔡侯做人，反被楚国教做人，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息夫人来到楚国后，楚文王给了她很高的待遇，立马封她当王后，专房独宠，三年抱俩，其中有一位，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楚成王。尽管“三千宠爱在一身”，但息夫人始终对楚文王冷冰冰的，从来不主动开口说话。楚文王一直很不理解，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起缘故，息夫人回答：“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虽然命运她无法抗争，但她的沉默，无疑是对楚文王霸道行径的无言反抗。
《左传》援引这个故事，意在告诫君王“恶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多行不义必自毙。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对于息夫人的往后余生，《左传》中并没有交代。她的结局，历史上流传着截然不同的两个版本。
据《列女传》记载，息侯在国破后并没有死，而是被楚文王带回楚国，做了一个看门的小吏。息夫人趁楚文王行猎之际，偷偷潜出王宫，与息侯见面，二人抱头痛哭，双双殉情而死。这则故事歌颂了息夫人贞洁忠烈，以死明志的气节，一定程度反映出男权社会对女性道德的价值评判标准，不啻为统治妇女的精神桎捁。
另一种说法普遍为史家所认同。说息妫从此尽心教养子女，成为文王的贤内助。后来，息妫辅佐楚成王成为一代明君，休养生息、劝课农桑、除弊革新、任贤用能，为后世楚庄王称霸中原奠定了基础，也为推动楚地与中原文化交流做出了贡献。在这个版本里，息妫俨然成了一位杰出的政治家，这个形象，更为倡导独立之精神的现代女性所推崇。
不管历史的真相如何，我们从《左传》寥寥只言片语中，看到了息夫人的斗争精神。千百年来，人们为息夫人建庙立碑、挥毫泼墨。息夫人因此成为了“千古第一县”河南息县的文化名片。
咏史诗，大多是用来借古讽今。那么，王维创作这首诗的原因是什么呢？
据《本事诗》记载，唐玄宗的哥哥宁王李宪好色，家中豢养美貌姬妾数十人。有一次，李宪路过一个饼摊，见到卖饼人的妻子生得花容月貌，于是留下重金，把女子带回了家，绫罗绸缎供着、山珍海味养着。为了炫耀这件事，李宪大宴宾客，席上，他让人把卖饼人叫了来，又特地请出女子，问她：“汝复忆饼师否？”女子流泪，默然不言。
王维目睹此事，大为感慨和同情，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眼前仿佛浮现起息夫人默默看花、无言流泪的画面，于是写下了这首《息夫人》。
卖饼人能给妻子荣华富贵和锦衣玉食吗？显然是不能的。然而在珠光宝气的光鲜之下，女子并没有感到幸福，反而更加闷闷不乐。正如在息夫人的故事里，有的人可能会说，楚国国力强大，楚文王年富力强，给予了息妫王后的尊贵地位，更立息妫的儿子为太子，成为下任楚王。息妫改嫁楚王后，无疑走上了人生巅峰，这样的经历不令人艳羡吗？她还有什么好怨恨的呢？
楚文王这个人物形象，放在今天的言情小说里，非常符合一个“霸道总裁”的人设，年轻多金有能力，妥妥一个高富帅。更是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了息妫。但是我觉得，再多的爱，也改变不了他强取豪夺的本质。因为他的爱，并不是出自息妫的本意，破坏了息妫家庭幸福是不争的事实。我们无法去判断在漫长的朝夕相处中，息妫是否改变了态度，但楚文王的初始动机是不纯的，是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础上的。这样的爱情，无论结局如何，都不是好爱情。
我很喜欢梁武帝萧衍的《河中之水歌》：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于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这首诗在前六句，极尽所能地铺陈了莫愁夫家的豪阔奢华，同时也展示了莫愁美丽聪慧，有子傍身，穿金戴银、呼奴唤婢，看似美满的婚姻生活。然而结尾笔锋一转，道出了富贵人生背后的遗憾。要说莫愁的遗憾，恐怕是没能嫁给爱情吧。
可见，幸福，不以金钱、权势和宠爱来衡量。爱情也不是简单的算术题，谁的房子更大，谁给的奢侈品更多，谁的权势更煊赫，谁的爱情就更高级。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哪里还会有“恨不嫁与东家王”的遗憾呢？那些泛滥的霸道总裁爱上我式的言情小说里，物欲横流混杂着不劳而获的天真幻想。而爱情应该是平等的，更是纯粹的，是一种两情相悦、你情我愿的情感。这个道理，一千年前的古人尚且能明白，而标榜独立自主的新时代女性，却沦陷在快餐式的不切实际的网络小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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