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在下雨。
步摇双手托腮,透过朦胧的玻璃,望着窗外黛青色的天空。
已经过去多久了?果然,付丧神对于时间的感知很迟钝啊。
雨敲在玻璃上,冻得耳膜发冷。
外面车来车往,霓虹闪烁。光芒浸染水珠,在玻璃上流淌。
看着看着,她伸出手指,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比划。
先是一个不那么圆的圆,接着是三道弯弯曲曲的弧线。
她画出笑脸。
可还不及她静下心来欣赏这幅佳作,先前被指尖驱赶的水滴已经汇集在笑脸的眼角,接着直直流下,宛如泪滴。
步摇一惊,慌忙用手去擦。
结果却弄巧成拙。现在玻璃上只剩下一副怪诞的脸庞,以泪洗面,面目全非。
她只好放弃。
而这幅脸曾经存在的位置,因为水雾被擦去,也恰好映射出她灰蒙蒙的面庞。
步摇叹气。她起身,离开窗前,到更里面的位置坐下。
在她身旁,是无所事事的工作人员,哭鼻子的小朋友,以及大大小小的背包和雨伞。
这里是商场的失物招领区。不仅是丢失的物品,与家人走散的孩子也会被领到这。待工作人员对着麦克风,大声广播这些倒霉孩子的名字,不消十分钟,粗心大意的家长便会火速赶来,再千恩万谢带着孩子离开。
而有些家长为了省事,更是直接把孩子寄存在这里,免得这些小祖宗跑到店里破费闹事。
这里的工作人员也早已不胜其扰。他们能做的,只有睁着死鱼眼,确保孩子们不会跑得太远,或者破坏财物。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而现在,一位银发少女却这样混在其间,正襟危坐,的确反常。路人们也不止一次投来目光,少女一动不动,好像真的成为失物的一员,等待主人把自己带回家。
“大姐姐?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这已经不是步摇第一次被小朋友搭讪了。那些熊孩子无非闲得无聊,见步摇坐在这便上前试探,满足好奇后就转移注意,到其他地方找乐子了。
步摇象征性应了一声。她还在思考雨停之后该何去何从。
更重要的是,要与人类保持距离。
“大姐姐你好漂亮!我刚刚在你发呆的时候给你画了画!”
谁知小女孩递上画纸。定睛一看,稚嫩的笔触勾勒出步摇的身形,笨拙却可爱,那是小孩子特有的画风。
“挺好看的,谢谢你。”步摇真心地露出笑容。
女孩也随之一笑,脸上荡漾梨涡。
步摇心中一震。
耳畔的嘈杂瞬间消失。仿佛世上只剩她与面前的女孩。
“阿……函?”她口中喃喃。
“阿函是谁啊?”小女孩歪头道。
周围的喧闹逐渐回归。步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道歉:“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
“没事啦!”小女孩大大咧咧,不计前嫌,“大姐姐为什么在这里?也是被寄存的吗?还是说,大姐姐被家人弄丢了,在这里等着吗?”
“我……我只是在这歇一会。等雨停了就走。”步摇支吾道。
她当然不会说是与妹妹闹了别扭了,为了躲雨才稀里糊涂来了这里。何况,她也知道这件事情完全是她在无理取闹。她跑到这里,无非是想独自冷静,虽然愧疚感让她如坐针毡。
要不是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她兴许会跑到公园,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再从地上捡起空纸箱盖在头上,抱着膝盖,独自哭泣。
虽然很孩子气,但这是她最真实的自己。
不是与百器冢战斗的她,也不是看似高不可攀的她,只是受伤后,不想拖累他人,而用自己的方式独自疗伤的她。
“阿函……阿函?”小女孩居然听力不错,还对刚刚的名字念念不忘,“那是你的朋友吗?”
“不只是朋友。那是对我很重要的人。她的家族也是。”本想转移话题,可这些话莫名其妙就从口中冒出。
或许是童言无忌,自然也对听到的东西不加怀疑,小女孩认真地听着,点头附和。
“那她现在在哪边呢?你们是吵架了吗?”
小姑娘又提出疑问。
“她现在……”步摇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小女孩却瞪大眼睛,等待着步摇的答复。
过了许久,步摇话锋一转:“你想听故事吗?作为你给我画画的答谢,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或许故事听完,你就知道答案了。”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小女孩说罢兴冲冲跑来,想坐在步摇的腿上。
谁知步摇触电般站起来,背后的凳子直接掀翻,惹得周遭人纷纷侧目,小女孩也被吓得一个哆嗦。
“抱歉!我还不习惯人类突然靠近!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众目睽睽下,步摇羞红了脸。她手足无措,小声对女孩解释。
幸好,惊恐在女孩脸上转瞬即逝。很快女孩重拾笑颜,搬来凳子坐到步摇面前:“那大姐姐,这样可以吗?”
“可以了……”步摇叹气。要是这孩子刚刚真的被吓走,自己又得自责好几天。
“那我开始了。这是一个童话书上没有的故事。讲述的是太阳上的公主,与地球上的公主的奇遇……”
小女孩托着脑袋,痴迷听着。
这是以前她讲给阿函的故事。因为阿函很喜欢,她便一次又一次讲述,直到最后,每一个字她都能记在心中。
可她此刻却心不在焉。
不能和人类过多接触,必须和人类保持距离……我在那时,也是这样做的吧……
故事里的公主来自太阳,于黄昏降临在大地;而那一天,同样温暖的阳光,也洒在步摇的肩上。
只不过那时不是黄昏,而是破晓。
步摇始终记得,当时的她,只是远远站在门口,扶着门沿,怯生生观望。
因为距离较远,周围有人头攒动,她只能踮起脚尖,吃力地眯起眼睛,投去目光。
在摇篮里蜷缩着一小团襁褓,在这之下,还有粉红色的肉球在蠕动。围绕着她的,是众星捧月般的大人们。
而那个小小的人类,就是阿函的母亲。
屋内,张灯结彩。人们拉起横幅,欢乐的空气在屋内翻腾,每个人都挤到婴孩面前,露出笑容。
只有步摇站在远处,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她。
其实步摇知道,只要她主动提出想抱抱孩子,他们也定会满足她。因为步摇一直以侍女的身份留在这个家族,也是附近的修补师的得力助手,如今算来,已经守护了好几代人。
他们是真心把自己当做家人的。
步摇这么坚信。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她知道当地人类的风俗。在婴儿从医院回家的头一天,屋内要彻底打扫,挂上符咒,泼洒黄酒,打碎瓷器,以消灾辟邪,防止脏物闯进,祸害赤子。
但付丧神不是人类。在人类看来,只要不是同类,那就是妖怪。而妖怪是“脏物”,让脏物碰到婴儿是不吉利的,是大忌,会毁掉他们精心策划的一切。
哪怕付丧神与人类一样,在同一个城市生存,也拥有喜怒哀乐,也通晓悲欢离合。
而这家人待她视如己出,她也从心底爱着人类。
但她必须保有付丧神的自知。
因为本能告诉她,过于眷念某个人类,是很危险的。
但具体是什么危险,当时的她还不得而知。
于是在欢声笑语中,她轻轻掩上门扉,转身离去。
待她回来,已是黄昏。
“你去哪了?孩子降生了,是个健康的女孩!”家里人兴高采烈道。
“是这样啊,恭喜!”她露出笑容,“抱歉,我刚刚出门买东西了,没有及时回来……”
其实步摇很不擅长撒谎。
因为她两手空空如也。
她只是在街上失魂落魄闲逛了一天。
似乎有些尴尬,家里人很快转移了话题,让她快去吃饭。
而席间,小小的人类也出现了。
步摇坐在离她最远的角落,却悄悄打量着她。
这个孩子,应该就是之后她要去服侍的主人。
但她必须恪守自己的准则,哪怕之后也是如此:
保持距离,追随主人,至死方休。
可是……
“可是,就算两位公主克服困难相见,纵使她们发誓要永远在一起,成为最好的伙伴,某种命运,却还是正在悄悄靠近。”
故事讲到这里,步摇特意卖了个关子,停下不说。
冰冷的雨点敲打窗户。商场的瓷砖泛着凛冽白光。
小女孩意犹未尽,还在等着步摇继续。
“你家大人不来接你吗?”步摇转而问。
“他们怕我到处跑,每次来就把我放这里,带着哥哥去逛街。”小女孩气呼呼叉腰。
“真好。”步摇靠在椅子上,读着天花板挂着的招牌,“失物招领区。你明明没有被人遗忘,却要待在这种地方。这太不公平了。”
“大姐姐你不也是嘛?等阿函逛完街了,她就会来接你回去的!”
小女孩为步摇打气。
步摇只是侧过脑袋,望着窗外:
“她……已经不会来了。”
窗外乌云滚滚,大雨倾盆。
“她把你忘了吗?为什么会这样!”小女孩替她打抱不平。
步摇淡淡一笑:“你还记得故事里的两位公主吗?”
“记得啊。”女孩点头。
“那你有没有发现一个细节。就算她们渴望彼此陪伴,但也不得不保持距离。她们从来没有接触过,哪怕连牵手都没有。”
女孩稍作回忆,发现的确如此。
“为什么要这样?她们不是要成为最好的朋友吗?”小女孩的眼睛里写满疑惑。
“因为她们不能靠近,或者说,不敢靠近。过于靠近彼此,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步摇垂下眼帘。
她终于还是知晓了这个道理。
但那时的她不知道。
不。应该是明知故犯。
所以,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她再一抬眼,面前的却不再是冰冷的商场与懵懂的女孩。
而是灿烂的阳光,与包裹在暖阳里的母女。
原本那个小小的人类,现在已经变成了母亲。
她怀抱孩子,躺在床上。
床头的玻璃花瓶中,插着怒放的向日葵。
祝贺的人们已经离去,丈夫也因为连续两天的守护累坏了身子,去隔壁休息了。
门虚掩着。
屋里,现在只充斥着阳光与爱意。
偶尔有飞鸟掠过窗前,黑色的影子划过房间的墙壁。
窗外,天空湛蓝。
这时,母亲似乎察觉到什么。
“步摇,你在吧?”她问。
没有回应。
“你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了,对吧。”
母亲喃喃,温柔抚摸怀中婴儿。
回答她的只有风铃作响。
“我知道你在门口。进来吧,没关系的。”
终于,门缝缓缓扩大,银发少女小心翼翼探进半个脑袋,略带歉意,打量着母女俩。
“你该不会,就这样在门外站了一天?”
母亲有些心疼。
“没事啦,我只是恰巧路过……”
“到我这边,陪陪我吧。”母亲指指身旁的椅子。
步摇闻言,抿紧嘴唇。纠结了好一会,她才一言不发来到她的身边,坐下。
从窗户渗进的阳光,在她银发镀上层金。
她睁大漂亮的金瞳,目不转睛看着还在酣睡的婴儿。
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刚出生的人类。
“步摇,你也来抱抱看。”
母亲察觉出她的心意。
“不用了,我……”步摇连连摆手,“我还很忙,屋里还没有打扫干净,晚饭的食材也……”
“没事,来吧。”
步摇犹豫了。
“你一定也很想抱抱她吧?”
闻言,步摇只是埋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她才抬头,惶恐看着自己的主人,口中喃喃:
“我……真的可以吗?但我是付丧神啊。”
“你不是付丧神。”母亲一字一顿,“你是我的家人。”
闻言,她终于伸出双手。
阳光沉甸甸落在她手中,还有那个小小的人类。
她模仿着那位母亲的姿势,有些笨拙地将婴儿抱在怀里。
她感觉自己心跳的好快。
婴儿独特的香味弥漫开来,撩拨她的鼻尖。
好温暖。
婴儿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
软踏踏的鼻子,肉嘟嘟的脸颊。
明明很轻,却又很重。
她感到奇怪。
直到很多年之后,步摇这才回忆起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满怀希望与疑惑,抱着那个刚出生的婴孩,思考着在当时无法悟出的谜底——那是在襁褓之中,一个人即将开始的一生的重量。
突然,被陌生人抱住的婴儿察觉到变故。作为回应,她放声大哭。
步摇有些害怕,但很快便冷静下来。
“乖孩子乖孩子,别闹啊。”母亲伸手去抚摸她。
似乎是感知到母亲的气息,很快那个婴儿停止哭闹,又懒洋洋地蜷缩在一起,安静下来。
“原来,人类是哭着来到这个世上的啊。”
步摇若有所思。
为了安全起见,步摇还是把婴儿还给她的母亲。
但她却没有离开的打算。她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小小的人类。
“她的名字,叫做阿函。”
母亲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阿函……阿函,你听,这是你的名字哦,你能听到吗?我叫步摇,是守护你家族的付丧神。今生今世,请你多多指教了。”
步摇凑近阿函的脸庞,口中喃喃。
小小的阿函分明连眼睛都不想睁开,却还是伸出手臂,执着地挥舞。步摇心跳加快,但也不禁伸手,去触碰她可爱的脸蛋。
可就在那一刻,指尖传来细腻的触觉。
她胸中一颤。
那是婴孩纤细的手掌,紧紧握住了她的指尖。
一股不可思议的暖流击穿她的心房。
就在刚刚,在浩渺无垠的尘世中,在难以计数的人群里,她和她建立了连接。
步摇盯着婴孩的脸庞。可突然,视线扭曲变形。
温热的触感滑过脸庞。
“我怎么了?我为什么……在流泪?”
她惊慌失措。
晶莹的泪珠,滴落在婴儿的襁褓上。
“抱歉,把眼泪弄在她身上了,我马上擦干净,请不要嫌弃……明明不是悲伤的事情,为什么我还要这样……”
她慌忙起身。
“人在高兴的时候,也会哭泣。”
阿函的母亲说。
步摇楞在原地。
“我是在……高兴吗?我、我该怎么办?”第一次体会到“喜极而泣”这种情感的她,向别人求助。
母亲笑着喃喃:“只要坦诚直面你的感情就好了啊。”
话音刚落,步摇已泪流满面。
“不可思议……生命真的好美妙,明明不久前还是婴孩,现在却已经成了母亲……生命就是这样,在我眼前川流不息……”
她伸手去抹,可眼泪怎么都止不住。阿函的母亲欠起身子,用纸巾替她擦干。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以后无论发生什么,这个孩子,都麻烦你了。”
母亲的脸上满是慈祥。
但她又好像很虚弱。
银发女孩泪迹未干,此刻微微歪头,嫣然一笑:
“好的,请交给我吧!”
阳光撒在她的身上。
那时的窗外,阳光明媚。
而现在的窗外,大雨磅礴。
“她们不能过于靠近。因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们的心贴得越近,就越会彼此融化。而越彼此交融……”步摇一顿,“在最后分开时,就越会撕心裂肺。”
小女孩闻言,似懂非懂地点头。
而她困惑的眼神,实在和阿函太像了……
阿函的家族曾是一方富甲,如今早已没落,宗族支离破碎,流落四处。
传到阿函这一代,已经只是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
而步摇则按部就班,接她上下学,陪她身边,和她散步,形影不离。
同时她也尽到本职,与修补师并肩作战,暗中保护这座城市。
就和她的母亲一样,步摇也与阿函刻意保持距离。
她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
但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那天,阿函照例放学回到家中。因为家长出差,家里只有步摇一人照顾她。
步摇扎着马尾,穿着围裙,已经做好晚饭,就等阿函入席。
听见开门声,她连忙小跑到门口迎接:
“刚刚升入初中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吗?我们快起吃饭吧,边吃边说。”
阿函只是蔫蔫地换好鞋子,无精打采。
“你怎么了?没事吧?”
阿函却目光躲闪,没有回答。
步摇一愣,随即声音发抖道:
“能把袖子卷起来我看看吗?”
虽然困惑,阿函还是照做了。
步摇反复查看,这才松了口气。
不是校园暴力。
“我今天被同学骂了。”阿函说。
“为什么!”步摇难以置信,“班上很多不是你的小学同学吗?你和他们关系一直很好啊!”
“不是的。今天课间,新转来的同学在说别人坏话,我已经请他别说了,可他还是不听……”
“说别人坏话?”步摇心里一惊。阿函素来是可爱的和平主义者,这次居然会在意某人被说坏话?
不过转念一想,阿函也差不多到这个年纪了,心中有了在意的男生也说不定,如果正好有人在说他的闲话……
“我让他收回那些过分的话,但他不听,还说我是小短腿,我当时气坏了,就和他打了起来,结果……”
“他打你了!?”步摇直接破音。
“不……”阿函尬笑着抓抓脸蛋,“是我把他打趴下了。”
啊?这、这样啊。
“但他看我是女生,也全程没有还手。事后我们被老师带走,见他也没什么伤,大家道了歉,就算过去了。”
“那他说了谁的坏话?”步摇好奇。她从未见过阿函为了某人这样生气。
谁知阿函看着自己,语气居然带了哭腔:
“他说了你的坏话!”
“我?”步摇难以置信。
“那个男生说付丧神都是祸害人间的怪物。我就去反驳他,说我见过的付丧神是最体贴的人!但他说那只是怪物的伪装,谁知道她的真面目是什么鬼样子……”
多年来,付丧神与人类共存于这个城市,不过两者之间的芥蒂从未消除。虽然矛盾还没有彻底爆发,但是不愉快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而且付丧神之间也存在着不少极端份子。他们的所作所为,的确抹黑了付丧神这个群体的名声。
因此对那个男同学的言论,步摇无法反驳。
“你还记得之前你和我谈过的事情吗?我的人生规划。我现在终于决定了。”
阿函的话打断步摇思绪。
“我想成为修补师,就像父母那样的优秀的修补师!消除人类与付丧神之间的偏见。”
在那一刻,步摇心中闪过无数话语:
太危险了。
会被百器冢杀掉的。
这对你来说太困难了,有太多东西要去学。
就是因为太危险,你的父母才不希望你继承这个职业。
你的家人,你的朋友……甚至我,可能都会失去你。
但千言万语在出口的那一刻,却变成了——
“我支持你。”
突然,她被面前的少女紧紧抱住。
女孩哭了。温软的身子在微微抽泣。
起初她不知所措,以为阿函还在伤心。于是她扶住阿函的脸庞,套出手绢,要为她擦拭眼泪。
但很快,步摇却发现不对。
她其实在笑。
那是幸福的笑。
阿函笑的时候,脸上会荡漾出可爱的梨涡。
步摇绝对不会看错。
这让她更加困惑,直到记忆里的那句话再次回荡:
“人在高兴的时候,也会哭泣。”
她恍然大悟。
“我和很多人说了。可除了我的老师,大家都在反对我,说我是不可能的……”阿函哽咽着诉说,“只有你说要支持我……”
作为回应,步摇只是缓缓举起手臂,将她温柔抱住。
那是步摇第一次拥抱长大后的阿函。
当初的她,只能握住我的指尖。而现在的她,却已经可以把我拥入怀中。
小小的人类,突然长大了。
能和你相遇,真的是太好了。
她多希望这一刻能变成永恒。
但是故事还得继续。
“两位公主还是勇敢地选择在一起。尽管度过了快乐的日子,但是后来,她们的国家之间……爆发了战争。”
“国家……是什么?”小女孩问。
“那是在很久以前,人类文化与群体彼此区分的产物。那时的世界上,有很多国家。”
步摇解释。
“那战争又是什么?”
“彼此厮杀,两败俱伤的愚蠢行为。”步摇喃喃。
在故事里,太阳公主的国家,与地上人类的国家产生了冲突。
而作为国家的公主,她必须承担起责任。
要么作为领袖,指挥自己的军队参战;
或是被当做叛徒,因为对人类公主的爱,背叛自己的国家与人民,万劫不复。
她必须做出选择。
不。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么……她在当时的选择又是什么呢?
她其实从一开始就有了答案。
和阿函在一起的时光很快乐。
但是付丧神与人类在一起却不快乐。
回过神来,周遭暗影渐生。
步摇被包裹在黑暗里。
四周,百鬼夜行。
“听好了!付丧神不需要人类的纲常伦理。我们游离于他们的规则之外,既不需要对他们的规则负责,他们的规则也不能奈何我们。”
捕兽夹嘎吱作响。
“人类永远无法容忍与另一个智慧种族共存。如果付丧神与人类只能存活一方,那为什么……不能是更加优越的我们呢?”
无数铜钱落地。
“我们是在帮助付丧神免于被人类奴役的命运。付丧神和人类,只可能是敌人。我们别无选择。”
经卷漫天飞舞。
“而为了所有同胞的利益,能解决问题的最优解只有一个。那就是……”
血瞳黑发的年轻男子缓缓走出黑影。他竖起修长食指,抵在唇前,眯起眼睛:
“颠覆人类的社会,取而代之。”
接着,他看向步摇,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这就是我们百器冢的天职。身为同胞,加入我们吧!”
黑暗将她吞没。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小女孩的声音响起。
眼前逐渐恢复光明。
“抱歉……我刚刚又走神了。”
她刚欲开口,却听见不远处的声音:“子春!要回去了!”
是女孩的家人来接她了。
“啊!怎么办!”小女孩为难起来,“可我好想听姐姐说完故事!公主们最后活下来了吗?”
“那我就直接告诉你吧。”步摇微笑道,“战争结束了。但两个公主活了下来,她们都国家也恢复了和平,她们幸福地生活下去。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小女孩听完,终于如释重负露出笑容:“太好了!其实我一直很担心两位公主能不能幸福,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谢谢你大姐姐,能告诉我这么多动人的故事!”
说罢,小姑娘向着家人的方向跑去。
望着少女的背影,步摇心中却一阵抽搐。
她刚刚说出的,是故事的结局,但不是故事真正的结局。
作为童话的结局,公主们当然排除万难,再续友情。
她们彼此依靠,心中的羁绊因为这次事件更加坚韧,坚韧到可以跨越一切。她们定下契约,要彼此依靠,彼此扶持,披荆斩棘,不离不弃——
直到时间终将她们分离。
阳光下,银发少女抱着襁褓。
她金色的瞳孔,注视怀中酣睡的小小生命。
眼中满是温柔。
那时的阳光很温暖。
可是小小的人类,突然长大了。
她们说好,要永远做最好的朋友。
但她长得实在是太快太快,快到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便长大成人,就连挽留都做不到。
付丧神的人生是无限的。
但和她一同度过的人生,却是有限的。
不知何时起,周遭雨声磅礴。
银发少女还站在那里。
容颜不老。
但她怀中抱着的,却不再是当初的襁褓。
而是骨灰盒。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
被打湿头发遮住她的眼睛。
天空仿佛一把巨大的黑伞。
原来,人类在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和离开这个世上的时候,都是差不多重啊。
她抬头,空洞的眼神望向苍穹。雨水如同泪水,布满面容。
如果我们未曾相遇,那该多好。
这才是故事真正的结局。
不知道真相的小女孩,向家人跑去。
可突然她停下,转过身来,微笑着打量步摇。
接着,她两手作喇叭状抵在嘴旁,身子前倾,对着步摇喊道:
“你再等等,阿函她会来的!你们经历了这么多珍贵的回忆,她肯定不会忘记你的!”
说罢,小女孩向着步摇挥手告别,与家人团聚。他们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人群。
步摇依旧呆呆坐在失物招领区。
窗外,雨水在玻璃上流淌。
也划过她映在玻璃上的侧颜。
她由衷感谢女孩的祝福。
可就算如此,她的心还是痛得颤抖。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不是因为她忘记了我……
而是因为我弄丢了她。
而现在……我把自己的妹妹也弄丢了。
今天早上,步摇和妹妹锡奴在打扫杂货铺。
当时步摇心情很好,毕竟已经约好,要和重要的妹妹出门游玩。
离开店铺前,两人照例对着柜台上的照片鞠躬,口中喊道:“阿函婆婆,我们出去了!”
照片上的阿函,慈祥地笑着。
“啊,等等,我差点忘了!”步摇突然跑回店里。很快,她把机械表、八音盒与收音机等物品一丝不苟摆好,放在照片周围。
这些都是阿函生前的物品,步摇一直悉心地将它们维持在当时的布局,就好像阿函才刚刚离开。
这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奇怪……好像还少了一个手账本,阿函以前用它记录了好多东西。啊,原来在这里。”步摇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破旧本子,准备放回桌上。
这时,她愣住了。
“姐姐?”锡奴有些不安。
“不对。这个不是阿函的手账本。虽然封面一模一样,但我记得她的那个缺了一角,这个没有。”
步摇说罢,翻开手账本。
锡奴想阻止,但已经太迟了。
手账本里,空无一字。
“为……为什么?”
啪嗒一声,本子从手中滑落。
“等等,莫非……”步摇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双手发抖,赶忙返回去查看阿函其他的遗物。
不对。不对。一切都不对了。
这些东西,虽然看起来很旧,但仔细打量,却发现全都不是原件!全都已经被替换了!在她不知情的时候!
“锡奴!这是什么回事!为什么阿函的东西全被换掉了!”步摇抓住妹妹的双肩,浑身发抖。
“对不起,姐姐,可那些东西已经太老了,不能用了。我只好悄悄把它们换掉……”
锡奴目光躲闪。
“不可能!阿函才去世没多久,这些东西怎么可能会坏掉!不应该啊!”
步摇手心满是冷汗。
“姐姐,付丧神对时间的感知,其实是很迟钝的。”
锡奴埋头喃喃。
“什么意思?”步摇眼神涣散。
不安在她心中弥漫。
锡奴听罢,抬头直视她。虽然犹豫一阵,但最后,她咬咬嘴唇,开口:
“尽管我们感觉才没多久,可实际上,阿函婆婆她……”
微风吹进窗柩,风铃清脆作响。
“她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
步摇身子一软,瘫坐在地。
锡奴慌忙去扶,却怎么都搀不起来。
步摇双眼无神,只是口中嗫嚅:
“二十多年……这怎么可能?我昨晚……昨晚还梦见她了。她还是少女的模样!可为什么……为什么一眨眼就变成这样?不应该啊……这不应该……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
她撕心裂肺喊道,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锡奴一言不发,只是抱着姐姐默默流泪。
“我想一个人待会。对不起,今天不能陪你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步摇低声说。
“姐姐……”
“抱歉!”步摇轻轻推开妹妹,一路小跑,跌跌撞撞离开杂货铺。
锡奴起身去追,可店外人海漫漫,她跟丢了。
接着,便是突如其来的暴雨把步摇赶到了这里。她失魂落魄坐在失物招领区,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过来领取失物的人。
她已经很累了。
她打算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或许在梦里,就又能见到阿函了。
可她一闭眼,周围却一片漆黑,如同扩散的墨水。她在漆黑的梦里东奔西跑,疾走高呼,可却见不到阿函一点影子。
我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阿函了。
就在这时。
“步摇?步摇!”
有什么声音刺进她漆黑的梦。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棕发少女的身影映入眼帘。
“阿……函?是你吗?”她问。
“是我啊!锡奴!你没事吧?”
周遭恢复光明。锡奴带着伞,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满是担忧。
“小姑娘留步!她是你什么人?”工作人员拦住她问。
“她是我姐姐!她在这里等着我把她接回去!”锡奴冲破工作人员的拦截,“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啊……那请便。”工作人员被吓到了,放开锡奴。
“姐姐!我总算找到你了,快和我回家吧。”
锡奴温柔的声音传来。
步摇抬起头,视野朦胧。
“对不起……可姐姐实在是……太累了……”
话音刚落,她眼前一黑,往前栽倒。
锡奴的呼喊在耳畔响彻。
好奇怪。
明明只过去了不到一天,却比过去了二十多年都要累。
这太奇怪了。
但是,终于还是有人,能把我带回去了。
她安下心来,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杂货铺里,门上挂着“歇业”的牌子。
锡奴坐在床边,步摇则躺在床上,睡着了。
锡奴轻轻抚摸姐姐的银发,她脸上的泪痕早已风干。
“姐姐虽然当了这么久付丧神,但很多时候还是和小孩子一样呢。”
她笑着说。
“好好休息吧。有我在你身边,应该可以睡个好觉吧。我也算兑现诺言,陪着姐姐一整天。”
这时,睡梦中的步摇突然呼吸急促,眉头紧锁,好像梦到了不好的事情。
锡奴伸手,紧紧握住姐姐冰冷的手。
步摇脸上的表情逐渐平和,接着重回平静。
锡奴露出微笑,为姐姐盖好被子:
“姐姐,你的努力我全都看在眼里。阿函她,一定会永远守护在你身边的,放心吧。”
她一笑,脸上荡漾出可爱的梨涡。
安顿好姐姐后,她抬头看向窗外。
窗外,雨过天晴,光风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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