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婷早上醒来的时候,像无数个之前的早晨一样,不想起身。
但在这个普通的早上,她却有着之前从未有过的清醒。
她以一个看起来就不怎么舒服的姿势侧身蜷缩在床上,看着窗外对面楼住户晾晒的衣服发呆。
那几件洗褪了色的衣服在微风里轻轻飘动,即便是在清晨淡金色的阳光下,也显出一种灰暗的破旧来。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以某个艰难的角度洒进来这缝隙里的阳光,本身就被逼仄的空间蒙了一层尘。
陈婷租住在城中村的楼房里,楼间距近得足以让她稍微努努力就能用手取下对面的衣服。有一次一阵诡异的风,把对面楼上姑娘的内衣吹到她的窗户上。她下班回家看到挂在窗棂上的bra,还以为是被哪个变态盯上了。
她最终还是起来了,没有化妆,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出门去上班。
换工作服的时候,小倩在更衣室一见到陈婷就大呼小叫起来:“亲爱的婷姐,生日快乐!!!”
小倩是本地人,家里拆迁拆出十几套房,天天开宝马上下班。她没有经济压力,上班纯粹是无事可做的消遣,一个月赚的还不够她买化妆品的。
陈婷比她大不少,一直对她很照顾,有什么事都帮忙兜着,所以她跟陈婷关系很好,一口一个婷姐热情地叫。
陈婷当时在更衣室打着哈哈混过去了,明显不想多提生日这件事。但小倩没有眼力价,在分诊台核实挂号的孕妇资料的时候,她还锲而不舍地插空一再追问陈婷“晚上和男朋友去哪里庆祝”。
30岁了……陈婷想。
陈婷机械地向眼前不同的人说着那些相同的话,她有时候觉得她的耳朵和眼睛一度都关闭了,周遭正在发生的嘈杂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
她只是像一台机器一样对对方的话语进行了精准的识别,从历史数据库里查找和调用了某个答案,然后照本宣科地读了出来。
“血压体重量了吗?没量那边量,量完了再来排队”,“多少周了?建档了吗?”,“看完医生记得回来信息录入,不要直接走了”,“关注一下这个'孕健康'的公众号,上面有医院孕妇课堂开课的信息,还有其他的孕妇小知识推送什么的也可以没事看看”,“这里是产科,你这是妇科的号,从这往里走到头左拐”,“生育证明怎么还没去办,赶紧办一下,要不这些检查都走不了生育保险”,“现在是041号,自己关注着大屏幕叫号,看着点手里的号,不要一直来问,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
陈婷一边把一张张写着号码的单和产检本递出去,一边想,30岁了。
有什么意义呢?有什么意义呢?陈婷想。
就这样混沌地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前些天,陈婷和庆阳刚因为结婚的事情吵了一架,现在还在冷战中。
买车买房,有什么意义呢?
结婚生小孩,有什么意义呢?
质询意义像是一种执念,把陈婷困在静默的黑夜里。让她在很多很多个夜晚,躺在床上,任沉重的情绪如同黑暗一样漫上来。天黑了以后,这样的情绪似乎格外容易蔓延。她觉得那沉重压得她翻不过身,喘不动气。
她一夜一夜地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他们是初中同学。
初中毕业后,陈婷去上了卫校,庆阳继续读了高中,然后高考了两次最后上了一个三本院校。毕业后,他们都南下打工。陈婷先是在私立医院工作,然后几经周折,撞大运地进了这里市立医院的妇产科。庆阳一直在一家不温不火的互联网公司做IT。
工作了几年,他们很巧地在一个老乡的生日聚会上遇见。
某种读书时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的微妙的磁场在他们周围产生了,就这样在一起了。
他们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反而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混到人海里,一定会找不到的人。所以在人群中,陈婷常常紧紧握着庆阳的手,生怕一转身,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因为他和自己一样,都是那么平凡而不起眼的人。
中午吃饭的时候,陈婷正愣着神儿想,要不要给庆阳发个微信。
小倩蹦蹦跳跳地过来,带了一袋子冰镇的饮料,说太热了请大家喝的。陈婷犹豫了下,说喝不了冷的,谢绝了。小倩一边嘟囔着说记得你好日子不是这会儿啊,一边高高兴兴地拎着袋子去别屋发了。
陈婷看着小倩的背影,觉得很羡慕她。
年轻、有钱、无忧无虑,前方的道路和生活还有很多种可能。
这些陈婷都没有了。
30岁的女人应该拥有什么呢?
陈婷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还和一个天天足不出户做直播的室友合租住在农民房里;她没当上护士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护士;她不舍得大手脚花钱,攒下来的钱每隔两个月就往家里寄一次,供奶奶吃药和妹妹上学;她和庆阳虽然在一所城市,但在城市的两头,见一次面要坐2.3个小时的地铁公交,和异地恋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是这个城市蝼蚁一样的存在,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管是29岁的她,还是30岁的她。
庆阳也许是忘了她生日了,陈婷想。
下午录入信息的护士临时请假,陈婷替她的班录数据。录入资料的工作更加机械,只是把产检本上已经写好的信息录入到电脑里,唯一的重点就是要快。
陈婷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孕妇。
有家人陪着来的,有自己来的;有人看起来很焦躁,有人带着孕妈妈的祥和;有的穿着宽大的孕妇裙,有的肚子都很大了,还穿着有跟的凉鞋……
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
陈婷最开始那家医院是治疗不孕不育的,那里人来人往,无一例外是一副愁苦和担忧的面孔。她还呆过一阵妇科,做人流的人同样每天络绎不绝。
想要孩子的要不上,不想要的偏要给。
人也许就是上天不值得一提的玩具吧。
陈婷回家的时候还是抱着幻想的。
她想也许一开门,就发现庆阳在。带着蛋糕、鲜花和戒指,说嫁给我吧。
她想她会妥协的。
她不要彩礼了,老家人说有什么所谓呢,反正他们也不回老家。她不要逼他一起筹首付买房子了,他们租房子住也照样能过一辈子,有什么不行呢。她甚至不要婚礼,两个人出去好好吃个饭就行了。
她甚至也不会纠结他犹犹豫豫模棱两可的态度了,爱情里本来就会有一个人爱得多一点有一个人少一点,她可以做情深的那一个。
现在她只要他服个软儿,她立刻就顺着台阶下来。
可是,陈婷推开门,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只有室友泡面的碗安静地呆在客厅的桌子上,原本桔红色的油渍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油腻的暗红色。一些拆过的快递盒子乱七八糟地堆在沙发边上。垃圾在大张着口的垃圾桶里呈现出争先恐后往外挤的姿态。
陈婷慢慢走回房间,倒在床上用被子捂住脸哭了一会。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夜色越来越深了。旋转的霓虹灯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对面的玻璃上,陈婷能想象到那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坐在门口吸烟的场景。她突然莫名地有点羡慕他们,那么自由,那么无所谓。
陈婷在床上翻来覆去,她不想睡去,不想结束这一天,也生怕开启另一个新的没有意义的一天。
她30岁的第一天就要这样过去了。
快十二点的时候,她终于像是下了某个很大的决心一样,毅然决然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把从昨天就躺在那里的那个细长的东西拿出来,拍了个照,发给庆阳。
然后关机。
她冲去洗了一个很干净的大澡,就好像以前面对新的一年要有新的衣服,新的学期要买新的文具一样,她急需洗掉她身上陈旧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那些东西,用一个崭新的心情好好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陈婷想,无论明天庆阳对那两道杠怎么说,都没关系了。
她很意外地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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