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
记得张爱玲的《天才梦》里有最令我震撼的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我们看得到的别人的生活，往往那么光鲜亮丽，别人走过的路也如同挥之不去的你梦寐以求的风景，可是，别忘了告诉自己，也许，生活根本不是那回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局促和逼仄的生活，如同《花凋》里写得一样，剥开了这华美的袍，一样爬满虱子。
“郑川嫦是一个稀有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吧，在爱你的人的心底。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这是郑川嫦的墓碑上撰述，可事实上是什么样子，谁知道呢？
她出生在一个封建遗少的家庭，到了父亲这一代已经完全没落了。
她姊妹众多，习惯了旧式生活的父亲尽管入不敷出，可是还硬是要讲究虚伪的排场。郑公馆是一幢洋房，呼奴使婢的看不出他们究竟是过得阔绰还是拮据。只有走进这个家庭里才能发现，这偌大的洋房里，仅有的稀稀朗朗的家私还是借来的，就连睡觉的床也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都要打地铺。仆人们因为积欠的工资太多，不得不做下去。
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带着名士的派头，有钱时在外面生孩子，没钱时在家生孩子。弄了一屁股的债，还要抽鸦片，耍钱，推牌九，心情好了是慈爱有加的好父亲，发起脾气来也是翻脸不认人。
他们的妈妈，一个无知狭隘的女人，只知道宴会，电影，不知道如何打理家务，不懂得怎样经营一个倾覆的家族，就连藏私房钱也那么失败。没有什么文化，倒是说得一口新名词，四个女儿的英文名字叫得那样顺溜，一口一个自己感情丰富，为孩子们牺牲了自己一辈子。
她的姊姊们，回到家就成了明争暗斗，叽叽咕咕泼辣有为的几个毛头，为了新式的衣服，一双丝袜，你争我夺，出了家门，个个都是锦绣团中长大的温柔知礼的淑女和大家闺秀，勾肩搭背的和谐友爱。
生活就是这样，关上门来，谁家不是烂账一笔，焦头烂额的一地鸡毛。可是，敞开了门来，日子还得继续，还得挺起胸膛，趾高气扬苦逼地装下去。
郑川嫦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上面三个姊姊，都是懂得抢出风头，争奇斗艳的“女结婚员”，拼了命地打扮自己，把自己包装好了待价而沽。川嫦没有姊姊们的玲珑精干，老实迟慢，在姊姊们的轻漫和挤兑下，平平淡淡地成长着，她毫无特长，是一直隐藏在人群中的女子。她的美没有人发掘，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可以上大学，但是这对于她来说只是妄想，即使家里有钱，父亲也不会在这方面投资。
她遇见了章云藩，一个在她看来处处“不够的医生：他不够高，不够黑，说话不够利朗，可是见了几次面以后，她还是和他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究其原因，不是因为爱或者喜欢，而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
中秋节，是章云藩第一次走进这个大家庭中。
若要真正认识一个人，那么一定跟他走进他的家庭，通常在家里的那个他才是最真实的，那里的他才是卸了妆容以后的原本的样子。
郑太太和郑先生闹别扭了，原因是做先生的把妻子的戒指抵当了。于是章医生便有幸看到了美丽忧伤的郑太太使性子，耍脾气，对孩子冷嘲讥讽的另一面。
当了未来女婿的面，郑先生这一家之主倒是当得有模有样，拍桌子、厉声呵斥下人，演戏演得久了，这四十多年也就成了活脱脱的一出闹剧。
川嫦在这样的家中压抑着，章云藩是她看得到的唯一的希望。如果不是后来她病了，实在没有了康复的希望，她或许像她的姊姊们一样，嫁给一个懂得她怜惜她的丈夫，开始她平淡从容的新的生活。难得的是章云藩对于她的家庭，似乎都可以容忍。
她成了他的病人，他却无药可医。
病中的川嫦自卑而又敏感，她多么希望可以得到那种自己期望之中，他的热烈的爱，热切的目光。而他对她毫无表情，耶教徒式的叮嘱她，可以吃什么，恢复的如何……他未必视她为自己的未婚妻，而是只把她当做自己的病人。
她感觉得到在他和她之间尚未开始的情愫已经渐渐溜走，如同她的希望，在渐渐地就要从她的生命里抽离出去。她的憧憬，她的爱情，如同还没有来得及绽放的花朵，就要凋谢了，她的悲哀，她的无奈，只能是自己强忍着的泪，她不能在他面前痛痛快快地哭啊，只能在他体贴的询问中悄然坠落。
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可是这样轻飘飘的允诺又有多少的实际的意义？他还是有了新的未婚妻。
这无望的人生，最残酷的不是死后的背叛，而是在你最最需要那一份生存的信念的时候，硬生生的给掐灭了它。
可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没有人会给予自己长治久安的幸福，也没有人必须对你的人生负责，他们的出现，至多算得上锦上添花的多也不多的一朵，萧条败落的时候，就连多看你一眼那都是莫大的情分和施舍。
她成了大家眼中的拖累。就连他的父亲，也把花在她身上的药费看做冤枉。“姨太太也养不起，她却要吃苹果——”她的母亲，因为担心被发觉藏有私房钱也拒绝拿出钱来给她治病。她想要自杀，最后却因为物价太高买不起安眠药只能无奈的作罢。
这也许就是生活罢！它也许根本不是那回事。
生活中从来也不缺乏美好，只是花团锦簇的日子只是绽放在别处；对于世上的可悲也从来不缺乏怜悯，只是这怜悯只存在于隔了一层剧幕的舞台，贴近了生活的悲哀，哪一个不是对它避之不迭？
正如张爱玲写的那句话一样：“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是的，他们笑着他们的，你哭着你的。
这个世界，只是你一个人的落寞和独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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