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初秋的白日头穿过街边常青树叶的罅隙,抚过巷头青瓦红檐的酒肆,照在熙攘拥挤的大街上,照的人声鼎沸的清晨渐渐转入了鸡不鸣狗不吠的正午。
官道上,泛着青光的石板路滚着促榆树干做的车轮步步告退,映着金光的宫铃乘着清风泛的凉气颠簸浮沉。在这样催人入睡的夏末正午,街上已然没有了清晨小镇才有的活力,余下的都是面对困意的疲惫和倦怠,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官道上的马车里,坐着的正是皇室唯一的公主,顾若一。
顾若一一手支着头小憩,一手摩挲着唐梨小丫鬟的袖口。这是她多年的小毛病了。自从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顾城和慕白被困在猎场的山洞三天,最后像一群刚出生的小野猫似的被侍卫们救出来后,她便落下了这不为人知的小毛病——
她总是需要抓着身边人的袖口才能安然入睡。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她抓过母妃的袖口。后来母妃受家族牵连被父皇送往宫外,她被送到皇后处过继抚养,便只能抓着唐梨的袖口度过每一个不安的夜晚了。前段日子这不起眼的小毛病似乎好些了,可今日,她在合眼的那刻,又下意识地去碰唐梨的袖口了……
“公主,那摄政王,当真抵死不婚?”小丫头听了半句“不能成婚”便被顾若一打发走了,现下心里抓心挠肺好一阵终是忍不住问了。
“嗯。”顾若一等了一夜,想了一夜,思量了一夜,也计划了一夜。现下真是没有半分力气细细回答小丫鬟的好奇心了。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顾若一便只能耐着性子听小丫头数落摄政王的种种不是了。那深情款款的相伴成了处心积虑的手腕,那不离不弃的陪伴成了步步为营的手段。小丫头毕竟是小丫头,若种种这些都是他一早计划好的,那么时至今日,他想要的就该唾手可得了,为什么又放弃了呢,欲擒故纵么?
顾若一一面听着小丫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安慰自己,一面心绪却又飞出去老远,周围的声音开始渐渐模糊,似乎……是要入睡了吧。
顾若一微微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坐成了一副舒适的样子,手里回味着上等丝绢如牛奶般的细腻,耳畔琢磨着钿头撞击如风铃般的清脆,然后便在初秋浸满了困乏的午后里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依旧是那场熟悉的风雪,那些熟悉的故人,和那好久不见,身康体健的二哥,顾城……
顾若一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十九岁那年的秋猎。
当顾堃,顾若一的大哥,向顾城下秋猎战书的时候,顾若一正拉着顾城在斗蛐蛐儿。顾若一的那只个头小些,叫小一,顾城的那只年个头大些,叫阿丢。小一和阿丢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不知为何,明明都是差不多的成年蛐蛐儿了,小一却比阿丢小了整整一圈。
年少时的顾若一生了副别扭性子,偏生不信小一的战斗力不如阿丢,所以即使顾城本着哥哥不欺负妹妹的好修养让顾若一先挑,顾若一还是挑了那只个头小一圈,看起来蔫蔫的小一。
顾堃来的时候,顾若一的小一就快打败顾城的阿丢了。作战气氛一度达到了高潮,顾若一的小心脏砰砰直跳,就差想好一会儿向输了斗蛐蛐儿的二哥提什么要求了。可被顾堃那目中无人不长眼的东西突如其来的出声一吓,别说专注于斗蛐蛐儿的顾若一吓了一跳,就是小一也一分神就被阿丢一不小心弄死了。
“顾堃,你……”看着功亏一篑甚至付出生命代价的小一,顾若一差点没忍住揍顾堃一顿。幸而顾城深知顾若一爱憎分明的冲动性子,一把拉着顾若一拖到了身后,然后向顾堃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大哥。”顾城行礼的时候,展臂扶手,磐折躬身,立身如柱,气宇轩昂。俨然一副王者气象,大家风范。可即使面对这样标准得无可挑剔的行礼姿势,顾堃仍是不满顾城。许是皇家自古便无兄弟情,许是顾堃虽小却也明白皇帝对顾城已故生母的情谊。
“哼,顾城,斗蛐蛐儿呢?自从先皇后薨逝后,你不跟着夫子潜心问学,将来好做我西梁的肱骨之臣,反倒天天和这没人管教的野丫头混在一起,不是招猫逗狗就是斗蛐蛐儿,弄得这宫里乌烟瘴气,人心惶惶的。这便是你向先皇后的告慰,给先皇后的交代了么?”顾堃明知道生母离世对顾城是多大的打击,却故意撕开顾城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将伤口暴露在阳光底下,撒上盐,挥上沙,试图看着顾城痛苦却有苦说不出,期望看着顾城有怨却有言口难开。
可顾城怎么说也是先皇后留下的唯一的嫡子。且不说这些年后宫嫔妃大多都处心积虑想要弄死顾城,千般万般地给顾城下毒下绊子,顾城都安然无恙地走到了今天,就是先皇后又是亲自抚养又是悉心教导的苦心,也足以让顾城在面对这些无端挑衅和无理取闹的时候稳若泰山,平心静气了。
顾堃看顾城没有半分恼怒也没有半分理会自己的意思,只好继续开口:“也罢也罢,我也管不着你。我来,就是想和你说一声,十月十秋猎,也是一年一度父皇验收众皇子骑射功夫的时候。届时父皇会许秋猎第一名的皇子一个愿望。秋猎刀剑无眼,你可千万小心些。”
顾堃说着,眼里还透着势在必得的精光和眼底不着痕迹的惋惜。这深深的一眼对视,让顾城没由来地觉得顾堃仿佛是在与一位将死之人诀别,心底下意识地冒出一阵寒气。
然而顾堃根本没有给顾城机会仔细回味话里的潜台词便转身离去了,只留下原地一头雾水的顾城和不谙世事的顾若一。
“呸。”顾若一朝着顾堃远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口水,“不就是母妃被抬了位分升成了皇后,就当真以为自己是太子了。二哥你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子,才是我西梁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若一越说越不像话了。”顾城皱了皱眉,“宫里人多口杂,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你母妃考虑考虑。”顾城从未如此严肃地对顾若一说过这样重的话。一时间,顾若一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为自己辩解,只能愣在原地,泪眼婆娑地看着顾城。
顾城原本只是想制止顾若一接着说下去,以防落了什么人的口实,才说话重了些。可眼下这小妮子似是在顾城那儿受了天大委屈似的,晶莹的泪珠儿都在眼眶里转了好几个圈圈了,可就是咬着牙死活不落下来,看到顾城愈发地心疼了。
“好了好了,是二哥的不是,二哥不该凶你。”顾城摇摇头,看着自己唯一的妹妹骂不着打不得的样子,只好先低了头认了错了。可谁承想,顾若一只是咬着两瓣桃花唇摇头,右手食指指着草地上的空蛐蛐笼,喉底低低地呜咽着,“小一……”
真是个倔孩子。明明是被自己凶委屈了,却死活不肯承认,还顾左右而言他地拉尸骨未寒的小一出来做挡箭牌。
顾城这样想着,嘴角却扬起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大概连顾城都没有发现,自己如此这般地护着这个妹妹,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宫里唯一的金枝,是母后薨逝后唯一还陪伴着自己的人,还因为她的那一点点孩子气,倔强而纯真,张扬而可人,经年累月都不曾改变,纯粹干净,明媚阳光,在岁月一点一滴的流逝中,已然悄无声息地照亮了顾城整个晦涩的童年。
“若一节哀,小一死不能复生。若一要是气不过,就把二哥的阿丢煮了炖了,尸骨埋在小一的旁边,以告慰小一的在天之灵,可好?”
顾若一原只是被顾城突如其来的凶模样给吓傻了,可被顾城这么一说,竟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眼角还挂着泪呢,嘴角却像偷了蜜似的,一笑便合不上了。
“那二哥赢了斗蛐蛐儿,想跟若一讨什么愿望呢?”
“嗯……”顾城装作寻思了很久,左右摇摆不定,痛心疾首只能许一个愿望的样子,“若一常说,城门口的桂花糕好吃,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说得二哥都馋了。这愿望,便许若一亲自给二哥买城门口的桂花糕吧。”
顾城望着顾若一浅浅地笑着,嘴角的两点酒窝却深深的陷下去,薄唇一张一合间充满了宠溺。
“二哥且等着吧。秋猎的点心,二哥定是不会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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