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气很好,我记得阳光是打在翠儿脸上的,她略带婴儿肥的娃娃脸上,金光闪闪的,霎是可爱。她跑进来说,殿下,驸马要纳他的表妹做妾。
那天天气很好,我竟然大部分的注意力用在看翠儿的娃娃脸,而不是我的驸马许清江。
我是夜国三公主李碧瑶,我的父王是夜国君主李怀空,生母是他后宫里最宠爱的赵贵妃。我父王没有皇后,这是我从记事起就知道的事。听之前看顾我的嬷嬷说,王皇后温婉大方,贤德聪慧,只是在生二皇子时,遇上了难产。好在二皇子安然无恙,只是贤德聪慧的皇后娘娘却力竭而死。此后,我父皇后宫里多了位宠妃赵贵妃,只是也就到贵妃了,皇后的位置空悬至今。
因着我母妃的原因,宫里的奴仆们自然从来不会对我有丝毫懈怠,只怕要比要风得风还要夸张点。母妃不喜欢先皇后,所以连带着也不喜欢先皇后所出的二皇子。所以我的要风得风,与二皇子的饥寒交迫成了后宫里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所以人性的恶,只有身处泥潭时才能切身体会。
这一局面的打破是在我十六岁时,我从云端跌落泥潭,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人生际遇谁又能过早定论,起码渺小如我,只有抱住身畔树枝,侥幸留存一命。
那根树枝就是许家,准确的说是许家独子许清江。我想过不在这泥潭里翻搅,只是因着是母妃最后的遗言,我却不得不遵从。
是的,在母妃头七那天,我夜国三公主李碧瑶下嫁给许家独子许清江。这一步搅乱的何止是 许清江和他那王家表妹叫玉华的婚事?这是夜国赵氏的倾覆后,重新洗牌的政治格局。
夜国多年来的重文轻武,使得到了我父王这一代已是内忧外患,邻国在边疆寻衅滋事,暗探诸多,内部权臣把持朝政,他手里面仅剩的权利基本已被蚕食,以城东王氏为例,后宫里是国君情深几许的王皇后,她哥哥王国舅是镇守南地的大将军王。
啊!翠儿说我的驸马要纳妾,纳的还是他原本就有婚约在身的表妹王玉华,这是我嫁进许家的第三个年头了,王许两家等这一天一等就是三年,他们还真是有诸多耐心啊。等我被翠儿搀扶着来到前厅,映入眼帘的是身着大红嫁衣的一对璧人,我眯着眼看着堂前坐在太师椅上的许老太师,三年来虽然免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但是不难发现他双鬓也染上了层层白霜。
人群里有人惊呼三殿下怎么来了,接着就是衣物窸窸窣窣人群下跪的声音,许老太师连忙起身把我迎到他刚才坐着的地方,我经过我的驸马身侧时,发现他紧了紧握着他爱妾的手,似乎是怕我迁怒与她,然后才挺直背脊跪了下去。
我看了看众人,又盯着驸马和王氏握在一起的手,许老太师也屈身跪了下去,我才有了动作,连忙起身虚扶了一下说,太师不必行礼,诸位也起身吧。今日原是驸马的好日子,我在后堂听说,自是要来讨一杯新妇的茶水喝的。堂下众人纷纷起身,我看着驸马扶着许氏起身的动作僵了一下,许老太师轻咳一声,管家指挥着仆人端出两碗茶水,许氏扭头看了一眼驸马,见驸马没有动作,不情愿的跪在地上,接过茶水伏地奉茶,妾王氏玉华见过殿下。我自坐在堂上,便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往她身上赏过,刚才盯着他俩牵在一起的手,现下是紧紧盯着我的驸马,王氏见我不动,偷偷抬头看我,这时她身侧的驸马撩动衣摆跪下身去,另外端了一碗茶伏地向我奉上。我这时才噗哧一乐,端着驸马的茶饮了一口。喊过翠儿,把驸马送我的凤头钗戴在许氏头上。话毕,起身对众人说,诸位请多饮喜酒,让我们恭祝新人礼成。顾不得又是一通窸窸窣窣跪地的声音,翠儿扶着我离开了。没注意到我的驸马突然苍白的面色与虚晃了一下的身躯。
嗨,许家大郎啊,我祝他万寿无疆。
翠儿宽慰我说,殿下,你要难过就哭出来,不要怕,翠儿陪着你。我轻轻一笑,傻丫头,你家殿下被世人怎么骂的,狼心狗肺,铁石心肠,我难过什么呀。要说哭,翠儿,你家殿下从三年前就不会哭了。翠儿看着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傻殿下,翠儿快心疼死了。我笑了笑说,心疼我就回去多做点红提糕,你家殿下爱死翠儿做的红提糕了。听见这个才把翠儿逗乐了,我们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回到了我的院子里,还真的是一路走来互相搀扶啊。母妃走了,只留给我一个可可爱爱的小丫头,每当我熬不下去的时候,看着她也不敢死了,我再死了,谁来保护她呢。
夜里入睡前,我等来了意想不到的人,我的驸马许清江,我刚换了亵衣散了头发准备熄灯,谁知他趁翠儿不在阔步站在我的床前,我抬首看着他,见他半天没话,扭头打了一个哈欠对他说,驸马洞房花烛夜走错房门了吧,你的爱妾在西苑,慢走不送。驸马站在那里被我噎的说不出话来,直到听见翠儿的脚步,才恶狠狠的对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今晚我去书房睡,你早点歇息。他扭头出去,在门口撞到了冲进门来的翠儿,翠儿恶狠狠的跟着他走到院门口,把锁落下才叫喊起来,登徒子,月黑风高大半夜来干什么,哼登徒子。等她进了房门,小跑过来趴在我身前问我,殿下没事吧,他有没有伤害你。我撇了一眼翠儿,扭身翻开被子躺了进去,喃喃道,他倒想,让你那嗓门起码吓出半里地。翠儿说,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没想到这许公子平常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实际上竟是个登徒子。我重重叹了口气,想到要是许太师听见翠儿这样说自己的儿子,还不得气的胡子翘起来。
我慢慢的思绪飘远,一直到三年前,母妃身死,我嫁到许家的第一天,可是没有王氏的好福气,没有大红嫁衣,没有宾客满堂,两厢对比还真是伤害极大。
翠儿摇了我一下,把我飘远的心绪瞬间拽了回来。翠儿压低声音对我数,哥哥来了。哦,翠儿的哥哥来了啊。忘了说,翠儿是一直从小被母妃养在身边的完颜翠,他是北地边疆小国完颜贵留在夜国的遗孤,要不是母妃发现及时当奴婢养在身边,怕是早就被一轮一轮的暗杀处理掉了。母妃身死前把翠儿安顿给我,抑或是把我托付给翠儿,总之经年下来,我和翠儿早已情同姐妹了,她的哥哥是完颜贵唯一的儿子,也是现在北地的领袖完颜坤。
我身处一个由枯骨血泪筑起的局,从我母妃离去后,我便无法逃脱。
殿下,您没事吧。我看着面前满脸担忧的完颜坤,淡淡的说,坤哥哥,无碍,你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殿下不必担心,全部准备妥当了,只等时日一到。我点点头,回过神来看见翠儿紧张的看着我,我伸过手去,对她说,你不要担心,我们在许府三年,只等这最后一搏,你今天随坤哥哥回去,等此间事了,你们来接我,咱们去北地赏极光,烤肥羊。翠儿眼眶里的泪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咬着嘴唇,头快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我终是无法再对着这个委屈的少女说出任何话来,只是对完颜坤说,坤哥哥,你们走吧,按计划进行。完颜坤对我点点头说,你切要注意安全,我会亲自来接你去北地,如果……。我知道了,你们动身吧。
看着他们兄妹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我怔怔的站了好久,直到夜幕慢慢将我吞噬,我才惊觉窗户没阖上,凉风吹来,阵阵寒意。
第二天起,我便闭门不出,府里送走了一波又一波如潮涌的郎中,只是走时还纷纷摇头叹气,下人们中间开始传着昨日三公主气霎了,回房后一时怒火攻心便吐了血,夜里不知是谁笨手笨脚,卧房的窗户竟然没有关上,又染了风寒。那公主是金枝玉叶的贵体,哪遭过这罪,只怕是矜贵的玉体挡不住这来势汹汹的病情了。
打破这一局面的是在我闭门不出的第七日里,王氏拧着身子让侍女端着参汤来看我,被我的驸马挡在半路,原因是怕我的病气过给娇弱的王氏,王氏苦苦坚持,奈何驸马心疼她,耐心阻拦,骄阳下本就柔弱的王氏,脸颊升起了可疑的红晕,准备往回走时,脚下一拌,在快摔落在地时,堪堪被驸马接住,王氏正待说话,脖子一梗晕了过去。我的驸马惊慌失措的样子,吓坏了府里的下人,一向冷心冷面,泰山崩于眼前不动声色的驸马,俨然在那一刻与凡夫俗子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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