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姐》—陆三爷
1
老姐,并不老,就像她叫我老东一样,我自然也是不老。关系亲,习惯在前边加个“老”字,我们那儿都这样。
老在一起,老早就认识,老有拆不开的联系,大概这个意思吧。
我姐带着一副金丝玻璃眼镜。头发不长,不用扎马尾或是辫子,利落地散在双耳。说话的时候总爱眨巴眼睛。走起路来,半低着头双手夹着贴在身上,去趟厨房,回趟卧室,像在忙碌着什么,又像在着急着什么,总是这样。不大的步子,但频率很快,却也没快到像一阵风似的过去。大概因为她比较瘦吧,瘦的人走起路来总是觉得快。
小时候,她对我的印象是这样的。
我时常跑进北面的那间厢房,这是老姐曾经的房间。蓝色的房门透着些木色,红色的地板也有些陈旧。一进门,前方靠右角落的地方放着一个镶有巨大镜子的衣柜,衣柜里堆满了棉被,衣服或事其他杂物。
我大概验证了一下我妈的那句话:“你姐每次从学校回来的时候,衣服是一箱一箱地往回搬。”
我在衣柜里翻到过一件蓝色牛仔修身马甲:衬衣似的花边领子,双肩各有一条白色蕾丝的装饰。一排透着黑色裂纹、被铜色金属边包裹的光泽的白色石头状的扣子,腰间是两道蓝白相间的竖形条纹。
我还搜到一条非常好看的裙子。这裙子是一种摸上去特别有质感的黑色布料做的:黑色的扇形裙摆上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图案和分不清走向的线条,紫的刀叶草,黄的铅笔芯,粉的线团,像草丛,像竹林,像颜料撒了上去,像不懂事的小孩拿彩笔随意写写涂涂。再细看,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排列中,隐现着的轮廓不就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图案和分不清走向的线条组成的一朵花吗?那是一朵巨大的花,花瓣一层叠着一层,把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都叠了进去,像颜料泼在上面然后一层层晕开,实在好看极了。
其它的,大概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吧:喇叭裤,彩色的丝巾,粉色的手帕,斑马色的发夹……反正每一样都是我没见过的,每一样都是好看的。
至于我妈说的一箱一箱的衣服,也没说清具体有几箱,又保留了多少下来。不过她一向是看不上这些东西的,也没大多用处,干脆都撕烂做了抹布。
包括那马甲和裙子在内。
进门的左边是一张靠在窗前的桌子,四个抽屉里基本都放着些没什么意思的杂物。只有最左边的抽屉里能翻出一些糖果纸,这糖果纸也在窗户上贴了很多,把窗户贴的满满的。
抽屉下面的柜子里,能找到些明信片,大多写着“勿忘我”一类的同学寄语,应该是毕业时候写的吧,我没问过。还有几本同学录,也都写满了,都是些摘录的歌词或是表示“珍重同学情谊”的句子:
——“别友,不敢想,以免愁伤;逢君,总在盼,也为心荡。”
——“再见,珍重,友谊地久天长。”
——“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祝你一路顺风。”
………
再能找到的就是那种很厚的红布做封皮的册子了,里外都没有字,不知道那是证书还是什么。
房间里其它的,就剩下一座沙发和一张床了,我没在它们身上发现过什么东西。
最后我模糊记得的,门背后贴着两张分别是关之琳和刘德华的海报,这海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没的。还有电灯开关线上的那串珍珠项链,因为开关线太短,所以用它做了嫁接绑在床头的柱子上。还记得这项链是被我扯断的,珠子散落到房间的各个角落,后来也一颗都找不到了。
2
我出生的时候姐还在这间房子里面住,等她不住了,我长到初中的时候,就成我的了。
很小的时候,我姐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不大见到的。她有一双白色的高跟鞋,我是在楼梯下面的那间黑屋子里找到的。左脚的鞋跟已经断了,好像是那次冬天走在路上断的。本来走着挺顺畅,但脚一崴,鞋跟儿就断了,老姐还笑着打趣着些什么。
这是她嘴上告诉我的,还是我亲眼看见的,我不记得了。
那双高跟鞋被我拿来跟伙伴们做游戏,有的男孩子用手勾起来又很快扔掉,好像从来没有摸过而不敢摸,甚至拿到他面前还会不好意思地闪躲。
那双高跟鞋被我用来盛泥巴,舀水,有时候放在水缸边,有时候扔在某个角落,直到后来消失不见。
我那时候吃的零食,不管家里面有什么,总是对我姐买的最感兴趣。
有时候是蛋糕,有时候是那种夹着一根火腿肠撒着些香葱的面包。可我妈喜欢把它们放在堂屋的桌子底下,好几次都被猫给祸害了。
还有她买的饮料,饼干,棒棒糖之类的。虽然我爸买的是同样的东西,但我对之都不大抱有期待。
关于我那次过生日,我不记得是几岁了。我坐在沙发上,我姐支上那张椭圆型的黄桌子,然后放上点着蜡烛的好看的生日蛋糕。灯是关着的,朦胧的烛光里,她和堂哥拍着手,唱着生日快乐歌。我靠在沙发上傻笑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那是我第一次过这样的生日——在一个樱桃熟得正好的黄昏,第一次过有生日蛋糕的生日。
跟这样的记忆一起保存着的,有一个值得向同学炫耀的文具盒;有一本用过的最好的皮套笔记本;有几套跟妈吵着要穿的衣服;有几份再三被大人推阻也要收下的压岁钱。再有的,就数不过来了。
3
我出生的时候姐快毕业了,在我念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就结婚了。
在学校,老师问我为什么请假,我说:“我姐姐明天结婚。”
然后办公室的人就议论着这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其中有一个人说:“就是陈家的大姑娘啊,你不认识吗?”
我姐结婚那天,她从我妈的房间里走出来。我忘记了她当时是怎样的装扮,只记得我指着我姐的脸说:“好白!”
周围人都笑了。
有人问我:“你姐姐结婚了,你会不会舍不得,会不会想她?”
我迟疑了一会儿,说:“不会。”
他们就又都笑了。
那天是我小时候经历过的难有的热闹场面,敲锣打鼓,炸着火炮。周围从来不登门的邻居,过年才能见到的亲戚,还有好多跟本没见过的都挤在我家的坝子上,他们嘴里一刻不停地说着话,谈着天。那高兴的样子,好像要出嫁的是他家的姑娘,要取媳妇儿的是他家的儿子。
当我姐从大门出来,大家纷纷探着脑袋,重心向我姐的方向靠拢,就跟看什么稀奇似的。
“看新娘子!”带着孩子的往往会这么跟孩子说。
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看见了,害羞的转过脸往妈妈的胳膊里面钻,一会儿听见有动静,就又猫着眼睛看上几眼。
他们都是喜气洋洋,乐呵呵的。唯独我妈哭了,我姐也哭了。
4
我念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姐就结婚了;我小学还没念完,她就生孩子了。
我那可爱的外甥女还在我姐肚子里的时候,我就经常去我姐那儿住着。有时候几天,有时候半个月。围绕在耳边最多的是:“怕什么,你就让老东在我这里多住几天。”
这样的话从进门就开始说,对爸妈说,对我也说。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像在挣什么东西,一定要挣个输赢才罢口。
我姐一天大部分时间是忙碌的,双手夹着贴在身前,踱着疾快的小步子,从客厅走到厨房,从楼上走到楼下的门市。给我铺床单换被罩,给我洗澡,给我吃坛子里泡着的鸡爪子。
闲下来,就坐在电视机前,扬着下巴,眯缝着眼睛,有时候抓一把瓜子边看边嗑着。
不过往往闲的时候,她会让姐夫骑着摩托车,带我们去周边那些有树有水的地方拍照,她总是爱这些的。
我站在相机前,按照她颇有研究的要求摆着各种姿势:“你就做你的,不要看镜头,自然点!”
而当拍她自己的时候,却永远是固定的看着镜头,好几张照片都是同一个姿势,傻傻愣愣的。
直到外甥女出生后,好像伴随着某种力量的影响,我渐渐不大在这里住了,从一个星期到三天,从三天到一天,然后到天一黑我就得回家。
虽然见得少了,但我姐会经常带着孩子来我家。我妈不让她扫地,说嫁出去的姑娘不能做这个,会把我们家的财运扫走,要么就只能往屋内扫,而不能扫向屋外。到最后也只能洗个碗擦个桌子,打点杂什么的。若非要做什么,我妈就拿外甥女当借口给推掉了。
实在不知道干什么的时候,她就抱着孩子去路上望望风,看看景。遇到相亲邻里,会热情地寒暄几句。我多数都在一旁陪着,捡捡石头,拿棍子打打花草。等她手酸了,就把孩子递给我,可我不是像她那样熟练地抱着,而是搂着。
等外甥女大一些,我们会去消水河找块干净平整的石头坐下,吃着她带的零食。一会儿淌淌水,一会儿抓些蝌蚪。
至于那些吃的喝的,也大多围绕外甥女了。虽然棒棒糖会给我,娃哈哈会给我,但我都没怎么要了。
有一阵子,大人们都在说,等外甥女再大一些,我姐就得去深圳工作。我不记得是她具体是什么时候走的,那时候我上着小学,上着上着,我姐就去了深圳。
5
我念着书,念着念着,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和姐每年只能见上一次。或是春节,或是国庆。
她们一家人走到门口那条路上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我没有像小时候兴奋地大声喊她,甚至有些形容不来的情绪在心里反复涌动着,是高兴还是慌张,大概都有吧。等爸妈都去迎接了,我才走到最前面。
“姐姐。”
“老东。”
相互叫了一声后,爸妈就跟她说上话了。
吃过晚饭给我塞压岁钱的时候,我没再像以前那么想要了,甚至会帮我妈推阻着;坐在一起,看电视,嗑瓜子,说了些关于学习的事情后也没太多话聊。没话聊的时候,要么她去看看妈在做什么,要么我装作有事要忙的样子挪挪东西,倒倒水。
好像不知不觉中,我们之间多了些礼数。那种礼数是:
我姐来我家,我们把她当做客人。端茶倒水,准备水果和瓜子,虽然我们心里知道是一家人,但表面上总得客客气气才行。
我妈说:“来就来,带什么东西。”
我爸说:“这些菜将就着吃吧,想吃什么要说,晚上再做一顿好的。”
我们去姐家,也一定是要坐着的。不能去厨房端菜,不能收拾碗筷,有什么吃的玩的,她都会搜罗出来放在桌子上。
从进门开始,我姐就说:“这次来,一定要让老东在我这里住几天。”
快临走的时候,又说:“就在我这里住几天吧,亲又不来一次。”
虽然我妈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虽然我的脚已经踏出了大门,虽然家里确实没有多余的房间让我住下。
但说这些话,总是少不了的,总是会在每次见面的时候争论一番。
每次见面还要说的,就是对我身高一次次的评价。
——“天哪,怎么长得这么快?”
——“你又长高了不少。”
——“你以后一定会比爸长得高,尽管爸已经很高了。”
像这样的话,也发生在我见到外甥女的时候。我还告诉外甥女:这客厅门上的那张“旺旺饼干”的小人贴画是她舅舅小时候贴上去的;那套蓝色的皮沙发,她舅舅小时候就在上面睡过觉;还有那台老式的彩色电视机和VCD,她舅舅小时候喜欢看《我和僵尸有个约会》。
想着也挺怪的,我那时也不大,但一切都很自然的围绕着比我更小的了,带外甥女去看看水,望望风景。至于像以前我姐带我去田坎山间挖折耳根,带我做游戏,或者给我梳一个新颖的发型,也没这样的情致和机会了。
就像那些再没买过的蛋糕和面包,我真的不需要了。
6
而有些年,我和姐是一次都见不到的。
要么她工作忙抽不开身,要么回来的时候我还没放假。
每次听到我姐的消息,我总是高兴而又遗憾的。还好我妈会告诉我,我姐回来的时候,做了些什么,去了些什么地方,给我带了些什么东西,她都会告诉我的。
我也会问我妈:”姐姐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妈说:“不知道。”
或者说:“过年的时候。”
而很多次,我只能在除夕的晚上,在姐打来电话分别跟我爸我妈说完话之后简单的聊几句,大概也都是“好好念书,让爸妈放心”之类的。
我跟姐见得少了,她生外甥女的时候,我还能常常去她家;而当外甥出生的时候,我只去过一两次。
等外甥大了些,她又回了深圳。
老姐,老是在深圳的。说到深圳,我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她,就像说到北京,她第一时间想起的也必然是我。
她跟我说过她在网吧当过保洁员,在一些小的地方做过不怎么起眼又很辛苦的工作。她常说她从没有什么理想,一辈子只打算平平常常的过。那些平平常常,有一套房,有两个孩子,有一个疼爱她的姐夫,她都实现了。
冥冥中那些生着的苦和活着的道理,都依依经历着,正如我正在和将要经历的一样。
而现在我总是想,什么都是很快的。外甥女正准备上高中,外甥念中学也是很快的事。
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一切的快都是顺其自然的,没有去迎逢,也没有躲避。可能成长本身就是快的,快的顺其自然,顺着那些启蒙我的、催促我的,长成我现在这个样子。
我时常想起我姐,我与姐之间有越来越多的话题,有越来越多值得分享的事情,从工作说到生活,从理想说到感情。
大学毕业前,她依然问我小时候问的那些关于课程和学习的问题,依然会苦口婆心地劝我把银行卡账号告诉她。
她也会像小时候那样百般要求我去她家住下,只不过该往深圳去了。即便在深圳,她依然等不及带我吃三杯鸡,带我去游乐园玩遍所有项目,只要她觉得好的,都要去。
后来,我们通着电话,好几年见一次,我从爸妈听着她的消息,她从爸妈听着我的消息,都是有的。
再后来,她依然那么瘦,依然那样走路,依然照着照片。
还有,眼镜不常戴着了——老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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