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纪录电影把人完完全全拖进了余秀华的世界。
“我完全暴露了自己的生活,如同被脱去了内裤丢到了人们面前”,余秀华说。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在这部纪录电影跟拍的一年多,余秀华说自己并没有反感范俭,也没有做作:
“没有必要做作,没有必要把自己弄成高上大,因为死亡就是跟在脚边的一件事情,我们每一个日子都是侥幸而来,不知道哪一个时刻就猝然而死。所以《摇摇晃晃的人间》获得了那么多的赞美,范俭找到了我是他的福气。《摇摇晃晃的人间》做到了,它如诗一般,以细腻而富有启迪的形式描述了一个非凡的女人。”
而余秀华自己在文章里形容,这是“小人物的生活,小人物的悲愁;小人物的狭隘和辽阔;小人物的惧怕和坦然”。
“有些诗是从鸡毛里蹦出来的”
余秀华成名之后,她的家就是敞开的,每天各种媒体记者进进出出,研究这个住在湖北横店的农村妇女。
第二天,余秀华要去武汉,范俭着急了,本打算慢慢开始的他,决定当天晚上先采访余秀华,这次采访“与其说是我了解她,不如说是让她了解我。我要在她走之前给她留下印象,告诉她我等着她回来。”
余秀华发现了,这些人跟别的人不一样。
但她真正开始对范俭敞开,是在北京的一次深夜长谈之后。范俭曾经听余秀华的母亲说,她学过乞讨。“一个人是在怎样的境地,竟然想到要去学乞讨?”范俭觉得这一定是个很不堪的回忆,他不敢轻易询问。
那天余秀华很放松,心情看起来不错,范俭小心地抛出这个问题,没想到余秀华全然不避讳,说自己那个时候认为她以后一定会是这样的结局,父母会死去,丈夫无法依靠,儿子靠不上,大概只有沦为乞丐。她还讲起那天学习乞讨的过程。
更多不拍摄的时候,他们和余秀华生活在一起,和她的父母一起吃饭、喝酒聊天,也一同下地插秧,丰收的时候,一起收获作物。
要是一段时间没来,他们会问,“怎么还不来呢?”而范俭和余秀华,也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
也因此, 这部纪录电影能展现出最真实的余秀华,她诗歌里横店村的生活扑面而来,我们看到她怎样“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看到她早上起来梳头抹面油,割草喂兔子,河边洗衣服,也看到她和丈夫骂骂咧咧的泼皮样子,以及她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前缓慢地敲字。
“这一次,我是完全暴露了自己的生活,如同被范俭脱去了内裤丢到了人们面前,于我,何尝不是伤害?”
余秀华用戏谑化解这种伤害,“戏谑地看着自己的一副好肉身,戏谑地看着自己丰满的乳房在摇摇晃晃的行走里颤抖。戏谑地看着自己的灵魂和肉体的对峙,戏谑地面对自己夜半的哭泣和忧伤。”
反而许多观众不敢接受这些,认为这部过于直接和真实的电影丑化了她,“观众不敢接受这些生活中的粗粝和真实,而余秀华本人能够接受,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有的人以为诗人每天生活在诗里,长袖曼舞间字斟句酌,其实不然,诗人也生活在柴米油盐和一地鸡毛里,有些诗就是从那堆鸡毛里蹦出来的”,范俭说。
“这段婚姻真的很伤人”
婚姻是这部纪录电影最重要的主题,余秀华说,“这个纪录电影撕开了婚姻里不靠谱的男女关系:人性的挫败中什么样的情况下可能被维持的平衡。”
19岁的时候,父母把她嫁给比她大十多岁的尹世平。入赘的丈夫和残疾的妻子,在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情况下,组成母亲眼中的完整家庭。
余秀华和父母待在横店村,尹世平长期在外面打工,这段婚姻就这样维系了近20年,直到余秀华提出离婚。
那个时候余秀华已经成名,丈夫说,“她成名了就要离婚,我这20年给人当奴隶啊?”父亲觉得,以前离婚还好办,现在离婚,别人都会说成名了就把人家踹了,而余秀华的母亲更是一定要保证家庭的完整,哪怕只是形同虚设。
尹世平一年回来一两次,回来也没有什么交流,余秀华还拒绝和尹世平同房。余秀华在诗里写: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在和余秀华的相处的日子里,范俭也尝试走进尹世平,“我发现他也有自己的思考,他知道余秀华被媒体包围,有大量的话语权,他也希望发出自己的声音。”
范俭和尹世平一起吃饭、喝酒,听他倾诉内心的烦恼,也去他的工地上看他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我想了解他在这个家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他的委屈,他对他的妻子怎么看。”
尹世平的确有不少缺点,但如余秀华所说,他不是一个坏人,甚至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面对一个没有那么坏、还算正常的丈夫,余秀华为何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婚姻?”
余秀华曾经说,“两个人都在农田里干活,一个说野花很漂亮,另一个说他自作多情,这就不好办。”而平时更多的时候,她说,“我老公看见我写诗他觉得烦,我看见他坐在那里我也觉得烦。”
精神上无法交流可能还在其次,这段婚姻还有更根本的问题。影片中有一段,余秀华跌跌晃晃走在泥泞山路上,在婚姻里的20年,她走了无数次这些路,她说,下雨,丈夫从来不去接她,摔跤,丈夫不会扶她一把,还会笑话她。
这些细节让余秀华觉得,“这段婚姻真的很伤人。”“我们之间不是正常人和正常人之间的矛盾,还有正常人和残疾人之间的歧视。”她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梦想,对生活也没有指望,但“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那就是离婚。”
“前途再渺茫也比在婚姻里好,这样的婚姻真他妈的扯淡”,两个人争吵最激烈的时候,她歪斜地走上前,一脚踹开房门,大声地责问丈夫为什么不离婚。
这段婚姻最后还是用钱来结束了,她在电话里对丈夫说,“你今天回来(离婚)15万,明天回来10万。”
外界说她成名以后忘恩负义,但对于余秀华来说,“所有的出名,所有的获得,几乎都是为解除这个婚约服务的”。
“她像是一个19岁的少女”
离婚一年后,余秀华写道,“一件事情对不同的人产生不同的影响:对某些男人,也许就是甩掉一件旧衣裳。对一个女人,她就是甩掉了一个制度,她呼吸的空气和从前也是不一样的。”
婚姻的枷锁,余秀华已经挣脱了,但对于爱情,她仍是既渴望又退缩。
纪录电影里,余秀华在节目里说,“一个女人一辈子没有得到过爱情,是很失败的。”主持人问她,“那你觉得自己失败吗?”余秀华回答,“我一直很失败啊,切肤之爱和灵魂之爱,我至今没有体验过。”
渴望的背后是很深的自卑,她写过一首诗《我始终不能象她们一样去爱》:我要活着,沾满烟火和污垢/我不能象她们一样,穿上高跟鞋,在明媚的阳光里读书。残疾的身体她拖了四十多年,“我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接受自己”,“我想我说话的时候表情自然一点,但是根本做不到”。
面对伤害她选择戏谑,对爱的不可得,她也选择了更轻松的方式,“我说我有一份深情,却把它分成了10份,它们因为零碎,而让我躲避了孤注一掷的危险。”
她撩汉自有一套法则,电影里拍到了一场诗歌研讨会,结束时坐在她旁边的一位男诗人说,一起去拍合照,余秀华说,你去我才去。男诗人转而一本正经地说,“我很荣幸今天跟主角坐在一起。”她马上调笑着说:“我很幸福今天跟你坐在一起。”对方笑:“别打情骂俏。
能够理解和欣赏余秀华的那个人,少女式的调皮、可爱,特别是她对爱的强烈渴望,在一个40岁残疾的女诗人身上毫不违和地自然存在着。
“男人或许一生得不到爱情也可以接受,但对她或者许多我认识的女性而言,爱情是志在必得的。”
“她吵完架坐在池塘边上,慢慢地就构思出了一段诗歌。那段特别棒,那时她决定妥协,当天晚上她就把它写出来了——‘两块云还没有合拢……一棵草有怎样的绿,就有怎样的荒……’。
“她想传达的无非是一个女人对爱有怎样的渴望,她就要经历怎样的痛楚。所以我力图以这样的方式让观众理解她的诗。”
纪录电影里诗,是范俭一首首挑选的,这不是一部关于诗歌的纪录片,但他认为诗歌贯穿了余秀华的整个生活。
电影在各个城市点映的时候,余秀华的母亲已经走了,横店村随着新农村的建设而完全改变,她的名气也更加大了,很多人都在担心这些变化会影响余秀华的诗歌创作。
对她来说,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态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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