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从何写起,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但此时只有文字能记下我的心迹了,我必须留下些什么,以此明志。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事有很多,但生活永远在继续,就像世界永远不会停止运转,不论经过了何种的苦痛与挣扎,我们最终的选择往往只能是去承受,让心灵背负起一份重担,这重担或许会随着时间沙漏的流逝而逐渐减轻,或许不会,但这不重要,因为这并非你所能控制,你能做的只有去承受,且行囊一旦背负,便不能再放下。
我知道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有千言万语想对我说出。但是没有机会了。未道出的话永远不会有再传达给我的方式,我只能在回忆与幻想中揣测,在眼泪和镜子里呆滞的目光中搜索,我需要重新整理我的梦想,我的人生方向。
我的理想,从初中开始不知所起地无比清晰且坚决,当一个医生,像我姥爷一样优秀的医生。这个理想至今未变,且我正处在为之奋斗的关键之年,切不可大意松懈。可以说,我整个人生目标的确定,只和这一个人有关,这个不知道被多少患者口口称赞的大夫,所有人都不敢得罪的厉害的老头儿,整日拉着行李箱在全国各地的会场出现的权威,我看到了他表面的光鲜,深深歆羨他头顶的光环,于是决定要成为像他一样厉害的人。梦想的最初确立就是这样的简单,这样的浅显。
但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凡事重点本不在于缘起,而在于缘起所给你拉开的另一扇大门里的大千世界所带给你的吸引。因为梦想的雏形居住在心里,我们才开始关注梦想所通向的那个深奥且神秘的领域,我们开始观察体悟,在它的亮点处培养起热情,并逐渐让这热情深入渗透进灵魂。
满满两大书柜的医学论著,从我第一次睁眼看见这个世界开始就立在姥爷的书房里,我仍然清晰记得在还不认字的年纪里把关于消化的专业书籍当图画书看,每每翻看里面高清的内镜图都会拉起他问东问西,什么都不懂,却只觉得有意思得很。现在想来,这至少说明我对人体生理从小就是有兴趣的。从小学到初中,放学常回姥姥家自习,身边临着的也是那密密麻麻摞叠着的书籍,写字台一侧连同整个窗台也堆放着姥爷的各种文件资料,沙发一角永远躺着一只蓝黑色的小行李箱,背后的电脑桌前总有一个正在查邮件改文稿认真身影,一指禅式的敲击键盘的声音夹杂着鼠标的不连续的点击声不绝于耳,这除了资料在增多而其余皆仿佛一成不变的书房以一个港湾的姿态贯穿了我的学生时代,直到高三开始上晚自习,才结束了在那张书桌上闷头学习的时光。
耳濡目染这件事是从来无法被刻意感受到的,但那间书房里从不落土的文件、请柬、论文集以及那个常穿着白色短袖大背心的忙碌身影对我的影响,除去耳濡目染,我找不到更恰切的词来形容。
书桌上笔筒内常年插着两把银色的剪刀,一把弯头,一把直头,皆柄长而刃短。从小到大用它们剪了那么多年纸,竟是在前一段时间举着一把普通剪刀被拿着银色剪刀的姥爷反问“这哪有手术刀好使”的一刻才发觉,我这么多年竟是一直在用手术刀剪纸。后来那书桌上还出现了原木色的笔架以及悬着的毛笔,姥爷字写得好,窗台上一端墨色砚台以及躺着的一方黑墨,一个篮子状的小洗笔池,虽然平日里几乎从不被使用,只有逢年过节偶尔在学生面前即兴赋诗时才会派上用场,但我认为光摆着便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的体现,它们划定了忙碌与庸碌的界限,烘托着一个高雅的灵魂,一颗洋溢着才情的诗心。
总是少年近日来搬家,姥爷说不论如何自己的小房间里要一张写字台。他说,一路走来他之所以一直走在前面,学术最前沿的进展都了解,是因为他永远在不停地学习。曾听说他的学生时代常常白开水泡米饭作午餐充饥,其专心学术至此,使我于自身找不到一丝不进取的理由。
曾在电脑桌前瞥见屏幕上密密麻麻排布的文字,正文两侧拉出的修改框交错垛堞,如同一张红色的修改网覆在了文章上,清晰且细致。对于任何一个普通研究生发来的论文,姥爷都会是如此修改,在完全可以糊弄了事也不需要负任何责任时,能够坚持把每篇论文事无巨细地修改好体现的是一份作为学者与师者的责任担当,驱动手指敲击键盘的是一份对学术与真知负责的态度,如炬的目光里闪烁的是对新一代医学工作者的培养与期待。
诗他一直以我考进了四中科技实验班而骄傲,这一点在他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便可以感受到,而我仓促落成的科技课题不想竟和姥爷存在着些微的专业对口之处,对于我这个课题的成功,我想,倒使他平添了一些对我的期待。幽门螺旋杆菌是近年来胃肠病学的焦点,各路学者群起而攻之,斥其为糜烂性肠胃炎等等病症的罪魁祸首,凡胃病患者仿佛都需要一道必经的疗程——杀幽门螺旋杆菌。然而姥爷曾专门对此进行研究,我并不清楚他具体的结论,却知道他坚持幽门螺旋杆菌为人体从出生胃肠道内便存在的一类菌种,对人类本无害,是选择与进化的产物,如若真的杀净才对人体有害。于是,他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不随声浪而游走。这是一份学术上不随波逐流的坚守,是一份自信与开拓的精神,这在当今的学术界尤为难能可贵,尤其当这份精神的实践需要你冒着事业前途与名誉的风险时。
我的课题关乎益生菌的耐酸性研究,其目的在于探究益生菌饮品中的所谓活菌是否仍能够耐受胃酸和胆汁盐而在消化道中幸存从而起作用,我想这实验本身的操作是不足为提的,而姥爷在其中所看重的,一定是这份质疑的精神,一种“凭什么你说啥就是啥,我得自己动手验一验”的偏执,一种“我验了不对,我就敢跟世界杠,铁打不动的实验事实就是我的腰板”的勇气,这一点上,我竟可以趾高气昂地感受到,我与姥爷存在着一丝合拍之处。
在我认为,在胃肠镜这个领域,他是有着绝对贡献的。这话是有底气的。姥爷还是青年医生的时候,曾有一位外国专家来北大医院做胃镜演示,当时的胃镜对于中国医学界还是完全陌生的新事物,但一次演示能有什么意义呢,医生们挤破头去观看,感叹几句,然后一哄而散吗?我的姥爷决非此中一员。观察学习之后,他自己悉心研究胃镜,通过少数的经验的汲取,大量的对结构与机理的透彻研究以及手法的创新,终于总结出八字方法,做出了用时远少于外国专家的胃镜,可以说是一项医术上的飞跃了。这是一种怎样的钻研的精神,创新的意识,才能创造出如此独创性的科研进展,从而造福四方,至今想起这段故事,仍觉得姥爷是个传奇。这不是一个他浅浅几句诉说或是我寥寥几语转述就可以道出的艰难又令人激动的过程,或许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对学术与科研,更是要“有心”、有创新,才能够取得突破性的成果。
以上的他是一个出色的学者,“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这是我对他的为学最清浅的感受。其实,作为他小辈的小辈,我对他治学层面的认识大抵仅仅是见其冰山一角,我一切信息的来源只是那间暖色调的书房里我从来看不懂但又极愿意去翻看的永远在增多的学术资料,以及帮他识别邮箱登陆验证码时往他几百封未读邮件中的一瞥,或是那个在电脑前一坐就是几小时或抽着烟改论文的安静身影,又或是那个身影很少吐露我却能从窗台上时而新出现的彰显着他的声望及影响力的硕大奖杯中看到的他学术的精湛。
然而,做一个优秀的学者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医者的必要不充分条件,但若是从姥爷的身上逆推,两者便有了充要的关系。从小我最大的骄傲便是在其他小朋友因为担心吃坏肚子而不敢吃冰激凌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地告诉他们我从来不担心这些,因为吃坏了有我姥爷给我治啊。姥爷的存在给我提供了胡吃海塞的资本,让我在吃这件事上从来不存在后顾之忧。姥爷对充斥荧屏的养生节目所讲的这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的观点的不以为然从来影响着我对所谓“养生”的认知,“你想吃什么就说明你缺什么,没有忌口,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观点始终贯穿着我的吃货生涯,我认为姥爷把意识的主观能动性对人体生理活动的影响看得很重,因此对于大部分患者的功能性病症,多以心理疗法的形式进行治疗,辅以少量的药物调理。其实身体的健康本不是你日日精打细算着各大营养素的摄入量,战战兢兢仿佛多吃一点盐肾功能就要衰竭了一样就可以保证的,我们所听闻的抗癌明星一类的人物,不都是依靠良好的心态才创造出了生命的奇迹吗?没有人知道心理对生理的影响究竟有多大,但这影响确确实实是存在的,且在无数人的身体力行中被证明它或许比药物更管用。
于是,别的医生家的孩子一点小感冒都要吃上好几种不同的药来治疗,或是家里面没有医生的同学动辄不舒服就紧张得往医院跑的例子,在我眼中从来都是匪夷所思的。生病不舒服给姥爷打电话,我似乎从来没得到过别的回答,往往都是一句轻松平淡的“没事,不用吃药,好好休息就行了。”以至于越到后来我竟越觉得没什么给他打电话的必要了,总之自己回家睡一觉也许就好了。其实,若是你拖沓着同样的病体排起大长队去看门诊或是急诊,大夫多半是不会一句真实的“没啥大事,回家休息”就把你打发走的,因为解决的方法往往不止一条,所以既然来了,不如验个血输个液再走吧,这样你心里也踏实,见效也更快些,不算白挂我这一号。但是如此凭借外力治疗,长此以往对于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并非是有利的,相反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凭借自身痊愈倒更能增强人体的免疫力,这一点我在亲身的实践与不断地观察中是深信不疑的。人是大自然中进化的产物,创造医学的目的是为在必要的时候借助外界手段解决人体自身不能解决的病症从而提高人们的生活质量,医学治疗起到的是辅助与提高的作用,而非进行不必要的插手,譬如与淋巴细胞争功,从而画蛇添足。
Spirit lives.我曾在中考后的暑假开始尝试在周一的上午坐在姥爷的身后,披起一件白大褂跟随他“出诊”。有人告诉我这是多少研究生梦寐以求都得不到的机会,我不以为然,我是他的所爱啊,怎么能跟芸芸研究生相提并论呢。但是我的内心是珍视这样的机会的,虽然我不说。他也是极其高兴提供我这样的机会的,虽然他也不说。但是我在的时候他从不拒绝加号,或许我不在的时候他也不会拒绝,我们还曾在透过玻璃的澄明的正午阳光下留下极为珍贵的我们可以互相拿来给别人吹牛的合影,我方正的小本子上零零碎碎记下了几十号病例,虽然我仍是看不懂化验单上的各种蛋白含量代表了什么,但一些常识性的知识或技巧,以及最常见的胃食管反流病该吃什么药,却在一遍遍的重复中印在了我的脑子里,虽然这些了解或许浅显且片面,但于我自身已经是激动不已了。北大医院二层消化内科四诊室的门口永远挤着人,诊室里披着白大褂的背影永远明智且亲切。与其说学到了些许常识性的知识,我在他背后枕着阳光的时光里,内心所备受触动的更多是医者的仁厚之心以及一份对患者负责的态度。我把这份医德看得比医术重要,而医德与医术兼备才是一个出色医生的立身之本。“你这人做事追求完美,心不够大”、“你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有点事就患得患失”是我常常听见的他对患者心理问题的指摘。所谓阅人无数,他对患者的此番评价往往能得到患者家属的连连点头认可,对于功能性胃肠病,姥爷的解决方法往往是心理开导,点破其内心性格上的症结,从而使患者在反躬自省中采取更积极的生活态度,病症则在心理状态的转变中得以自然缓解。于是常常当患者感谢着出门时,他会翘着腿回过身来带点骄傲气的跟我说一句,“你看刚才那俩小姑娘又被我训了一通”。这样的场景也使我在这两日上网漫无目的地搜索“刘新光”这个名字时,在浏览到的一些网站的患者评价中找到了极大的共鸣——“刘大夫很细心开导我说是心理的问题,给我开了三盒得舒特(特意嘱咐我饭中吃),让我别乱想,坚持吃好了就可以不吃了。回家吃药后效果明显。感谢刘大夫,这样的大夫太少了。”“经验太丰富。心里疏导胜过治疗。”“见到了刘教授,这是这么多年来求医遇到的最耐心的大夫,功能性肠胃病4年,还做大量的开导,刘教授开了很便宜的药,效果非常好。”正是姥爷的做法让我对医学有了重新的审视,救助一个人的肉体,根本还是要扶正他的精神。
然而若说他对患者心理开导的重视使我看到了一个医者对生命的深刻认识,那么当真正面对病症严重的患者时,我看到的更多是一份救人于危难之间的医者的担当与高明医术的必要。曾见一患有溃疡性结肠炎合并强直性脊柱炎的患者家属代其咨询,那是我所见过姥爷处理时间最长的一号,虽然我仍旧是听不懂他专业的分析,但是其冷静审慎的态度以及清晰的逻辑与分析着实令我闻之而折服,虽然术业有专攻,但一个医生绝不能仅限于自己专业知识的学习,能够联系繁多且复杂的因素对一个人的病情进行综合分析并最终找到准确的治疗方法,仅那一个场景便满足了我对医生形象的一切想象与期许。
周一的四诊室我不知道以后周一的四诊室该如何空荡,我想冲进去捞回整齐地叠在抽屉里的那件用黑色水彩笔写着刘新光的白大褂,抱紧它然后永远珍藏。从爱民里的小院到北大医院那寥寥几分钟的路上,再不会有那个西装革履的微胖身影了。前些时日还有过考协和的想法,原因竟是在北医则会被人与你时时勾连在一起,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和你的联系恰恰该是时刻激励我的动力,我携带着你的基因,又怎么有理由不在你奉献了一生的地方继续砥砺前行。你从不在我的梦想上施压,但我一直朦胧地知道你对我的支持,以及你对我拥有学医梦想而感到的莫大的骄傲与开心。
我知道你还有太多想助我一臂之力的地方,对我的未来还有太多的担忧与期待,但是你还没来得及向我表达,没有来得及施展你心中为我策划的蓝图,我也不再有机会亲耳听你说起。我知道前路必定坎坷且漫漫,我知道你曾试图为我铺平这一切。但没有机会了,但没有关系,没有你相伴的日子里我会一个人坚强前行,我知道你的心一定永远和我的贴在一起,就像从来一样。剩下的路我定会勇敢地走完,带着你的支持与期许。你的名字解释了我的梦想,它将永远地刻在我手中的利剑上,伴我一同披荆斩棘,我会照着你的样子,不断精进努力。我知道我身上寄托着你太多的期待,虽然我对未来的未知有着难以掩抑的紧张与担忧,但我需鼓起勇气在此处立誓,我定当加倍努力,断不负您的期许,也不负自己。现在我所能做的,唯有抛开一切,不断精进。
我永远爱您。
2017.11.10-2017.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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