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的饮食 伍立杨

美人的饮食 伍立杨

        一想到林黛玉，就仿佛坐在初秋的书窗，外面芭蕉阔叶碧绿，雨水连绵，雨声淅沥，寒凉的气息越来越冷。想起了林黛玉的小心眼儿，听听那冷雨，听听那冷雨！

        像林黛玉这样的人，命运其实早就安排好了。都知道宝钗是她的情敌，不料黛玉有一次竟真心向宝钗致歉。是《红楼梦》第四十五回，宝钗分析了黛玉的病因，又教给她饮食的准则，平肝养胃。林黛玉平时主要喝粥，其中加人参、肉桂，现在宝钗教她要每日早上，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壶熬粥，目的是滋补阴气。宝钗强调了食谷者生的道理，但是就在说话之间，林黛玉已经咳嗽了两三次，所以只有继续增加补药的成分。林黛玉终于不免“病如西子胜三分”。

        倒好像，饮食的底蕴，预示着人生的某种趋向似的。作诗凄切者，据说是夭亡之相；其言不祥，则其命不长。那么饮食呢，食五谷杂粮者，食糖皮野菜者，自然有着旺盛的血气。像黛玉这样说一句话就要咳嗷两声的人，当然只能吃燕窝，如果拿粗粮给她吃，不是要她的命么？

        饮食关乎内在的气质。能够几口嚼完一只生猪腿的只能是沛公家的壮士樊哙，敢于将五花马、千金裘，拿来换取美酒，消除万古愁绪的，只能是豪纵的青莲居士；古代美人的饮食习惯，却徒然令人生发莫名的悲怀。秦淮歌妓董小宛，是如皋名士冒辟疆的爱姬，她的饮食，同林黛玉颇为神似。《影梅庵忆语》说她每顿饭拿茶水淘洗一小撮米，佐以香菜数根、豆豉几粒，就是一餐。对于海味腊肉油水是深恶痛绝。大概必须这样，才能“眼如横波，气如湘兰，体如白玉，人如月华”，当然，五谷杂粮吃得少，精神血气跟不上，人就难免生病，董小宛常常是“药饵满几榻”，此也的确不堪。

        如果美人也讲究从粗粮中吸取营养，恐怕就不再是我们心眼中的美人了。因为美人在饮食方面与他人的异趣，就仿佛她们的爱花一样，独具只眼，别树一帜。像柳如是的爱花，就以为，梨花太白，桃花过红，东篱之菊，未免冷淡，阶下的兰，终嫌瘦削。只有寄托相思的红豆，色香不俗，恰是女儿本色，可见其挑剔和心眼了。她们的饮食态度，也正同她们的赏花态度一样，先是审美，后才实用。至于能否很好维持生命，倒还在其次了！

        这样的情味，真让人平添无限牵挂。她们真是拿生命来换取美的长存和独立。饮食在一般人，就要大打折扣了。菲尔丁说不管高人颖士怎样趾高气扬，他们的肉体还是免不了有严重的弱点。有的豪杰、哲人、君王吃饭比下等人吃得还多，还鲁莽。这是造物同人开的玩笑。

        阿城的《棋王）说知青们偶然得到了一钱麦乳精，稀稀的冲淡成了六海碗，大家喝得喉咙山响！喝完还把碗边边舔得锃亮！饮食最能写照时代的大气候。《红楼梦》中平儿对刘姥姥说，到年下，把你们晒干扁豆、茄子、葫芦、豇豆各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人生的处境都在这些看似平淡的饮食话语中了。更可回味的是林黛玉说：“虽然燕窝易得，但只因我身子不好了，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去处。”苏轼说“自笑平生为口忙”，黛压玉、小宛们，则嫌口腹的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