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七岁的夏天,岛城的海比现在蓝得多。我独自倚着礁石,怅望回升盘旋的鸟。海平线是一层雪顶,上下氤氲着半个世界。
我一向是半唯心的人,总愿拿大自信搪塞过去未来,拿不甘孤愤拷问当下。我寻觅六月海岸的初潮,在黄昏与人定交际时灌着禁止售卖的酒——那酒也没什么过头的,酒精度数在一两位数徘徊。
海燕斜着翅膀切开波浪,太阳一分一秒地下沉,我朦胧着眼,我在心里大声讲我还没醉,我还年轻。我瞪着海平线以上跳动的夕阳,我想我没巴金先生的惬意与笔触,我可能真没有沉重的双肩挑起我的自信,我可能真是荒唐。一个乐意开怀大笑的少年,今天他在人海里看星星。
那晚的银河壮丽得很——除了月亮和雾氛,我无可见证。前几日下的雨在那一夜终于消磨殆尽,从云顶到海底散布大旱的消息。我嘟哝着叽叽咕咕的话,又灌下一口水。“呸!”这水咸得很。我连海水都尝过了,却尝什么都是苦涩。我又努力定神去想,我十七岁,风华正茂啊。
大概一个人的成人礼之前,总要有那么放浪的一天。我从小听话得很,所以烦恼也半多半少。但青春期里的纠缠瓜葛谁说得清——就好像有一个姑娘冷不丁地吻了你,你说这是好是坏?我略学过一点逻辑的诡辩技巧,可要想拿它去征服一干女听众的心,大有不足。所以至今也没人冲上来吻我。
我为什么在六月的黄昏里看海?要是真正无聊的时候,定然会说一句“因为白天太热。”可我已不是个无知无趣的人,我试着双腿拔起踩在礁石上——嗬,还能站住一会儿,迎着风吹醒我的酒意。“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柳三变的话说得我心大恸,他好歹能有一匹马儿快快地跑,从黄金榜下跑到杨柳声外,从当楼残照跑到桂子荷花,柳三变纵然失了少年游兴,也全可以左拥右抱,付出一点点碎银子,便获一宵春梦。夜中无需思绪辗转,醒来时便好很多了。——你看,我还是个十七岁少年时,便总是想这些欲望上的事,荒唐不荒唐?
我还毕竟不懂,我不懂暗流汹涌的海上为何有分层的海雾,我还没能学会涡流的计算公式,曾经扬言要乘风破浪的光荣口号,也大都失落他乡了。
我笑着去摸脸上的痘痘,不多,就有几颗吧。我才不要生硬地拿指甲剜去它,怪疼的。可我心里又竟希望有一双温柔的手替我除去它们,哪怕血流满面,我也是不会哼上一声。少年啊,就是这么的自我夸张。这双手的主人嘛,我是当然知道是谁的。她要是没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今天我也不必坐在海边吹微醺的风。身旁的阳伞也渐渐收了,这个城市本来就美在海上,能与落日合个波澜壮阔的影,也不失为旅途上的铮然。
我呀,十七岁的时候还是那么固执。我为什么就不能“铮然”地放手,与太阳作个别呢?风和我在做同样的事,可谁也留不住太阳。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尘归尘,土归土,从此的夜里大路朝天哪!我是个捺不住寂寞的浮躁人士,一是失了心底的斜晖,便只好求希望于即将升起来的月。夏天的白昼总是漫长,所以月亮似乎总是姗姗来迟。明月总有群星作陪,牵着满城的寂寞与清冷,在海上打出一片乌云,遮了望穿平雾的人眼。我忽然想到今夜的渔船该当归来了,心却又莫名地失落下去。
海上的渔船从不向海水浴场驶去,那儿虽然人流涌动,却没人会买它的鱼。何况仅仅半身的海水实在浅薄,承不住一家几口的安身立命。我想到这个城市可能终将抛弃这微茫的汽笛声,他们的身影也将化作一去不返的鸥。
我是个极易感伤的人,这便不自主地流了几滴泪。说来怪得很,当我便要哭泣时,泪腺却似与大脑失了联。我喜爱我的诗,生命里不能缺的,却不只是诗。
我依旧念着心底硿然离去的倩影,却抓紧了衣袖,拍打着脚下的浪,月夜里又涨潮了,脚尖浸着盐渍,我努力让海水沾染我的睫毛,有些刺痛,却好像更是我的泪。
很不争气地,将易拉罐扔进大海,我并非要污染环境,只是想到自己,也再无地方可去。
我十七岁的夏天有三个月,但却好像过了一年,我想我终究会想通的,毕竟才刚过十六岁的深秋,少年,还是少年。
文/细细流霞举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