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餐馆-

      这绝对是我我见过的最勾魂摄魄的美丽背影了。背影的主人着着米白色的、修身的、半遮边的连衣裙，此刻正对着柜台。

      我坐在靠窗的一列单椅上，从这个角度，隐约能看到她的半个侧脸。隔着白口罩的轮廓，仿佛勾勒出最萧索、最分明、最自然的下颌线。

      这已不记得是第几次在这家遇见她了；而很大程度上我几乎天天到这家餐厅，就是为了再多祈求几次这样的偶遇。但大多数情况下，我只能翻转过挨挨错错的人头才能远远望一望她的侧影；亦或是有时她匆匆忙忙地走过，等闻到那漫散在空气中的、仿佛是麝香和古驰轻轻勾兑的香水时，我急忙回头，却止瞥见一个轻轻款款的、瘦瘦削削的、渐飘渐远的背影。

      但只是瞥一眼她的身影，就足以让你意定神宁；仿佛只是每天看她一眼，就是最使我心荡情绵的甜丝丝的抚慰，也只有这样非看到她一眼，才算达成了我一天的事业和使命。

      我每天都来这里，尽量坐在不重样的位置；靠着窗台、倚着过道、正对着服务台……这间小小的餐馆里几乎每个角度的位置我都游坐了遍，只是想从不同的方向，期望可以拼凑齐她的全影。或许，只是或许，如果她能凑巧就坐在我正对面——也许更大胆一点，假设哪天如果她恰好就坐在我的面前，让我止隔着一张桌面的距离就这么好好地端详她的话……

      不！这也太近太大胆了，还是先从隔着两到三桌开始吧。让我哪天能在一个安全的、不远不近的距离外，就假装在夹菜、啜汤的瞬间，一抬头，便能偷偷地、肆无忌惮地看她两眼，那样就最好不过了！

      但每次我都不能如愿；有时候我明明故意很晚才到，但她总比我更晚，像是开玩笑一样；又或是有意避着我吧，偏偏又在隔着大半个屋子的、偏远的位置留给我一个个米白色的、淡红色的、青靛色的惆怅背影。或者有时候我到得太晚了，要么她干脆就没来，那样会让我失魂落魄地不痛快上一整天，直到下一次什么时候再看见她一眼，这种低郁的情绪才又得到和缓。有时候干脆一连好几天都不见她的面，那也罢了，我会在心里暗暗地咒怨她，故意轻鄙她，但每当我又鬼使神差地走进那家餐馆，觉着她古驰和麝香勾兑的香水轻狂地从我跟前晃过，只是再瞟一眼她的侧影——哪怕是背影也罢了——偏偏是那种轻俏的、半隐半现的该死的侧影，那我好几天来的憎恨和不满便一扫而空，几乎要丢掉了的那颗心又悄悄地捡了回来。

      “唉”。我一个人总是暗暗地想：为什么上天总不给一贫如洗的爱情开一开方便之门？

      她或许就住在这附近；大多数时候我见她都是挎着个马鞍样式的小提包一个人匆忙忙地来；有好几次我还看见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或许是她朋友亦或同事的女人——侥幸总还是个女人——陪着她一齐来；那女的通常套一身轻便的长摆裙，同样也只是隐隐象象地看不清正脸，但我敢肯定绝不会有她好看。

      只有一次我碰巧见她迎面走过来，第一次看到她轻盈如白玉的脑额，黑色的口罩直贴到了她的眼睑，上面是一双俏纤的、标准的凤眼，双眸轻泛，如秋水分明；——她好像注意到有人在注视着她，把眼皮偏偏微翻，那双最漂亮的眸子就这样故意地、无情地拧过那边去了，只留下两抹轻蔑的、实厚的、但同样澄润漂亮、摄魄勾魂的白眼。然后我的处心积虑，便照如往常般只换得一个轻盈的、高挑的、傲娇的背影。

      但那都无所谓了，仅仅是看一眼、只是一眼那双漂亮的眸子，便值足地抵平了她所有的轻狂、无礼、蔑视和傲慢！“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子，平日里一定有好多追求者吧……”

      一阵“咚、咚”高跟鞋敲击实木地板的声音把我从幻想中牵回；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了。

      我看到她迎面正向这边走来——但跟以往不同，她不是顺着这条过道又走过去，开门、离店，只留下个远去的背影；这次她就这样迎面朝我走过来了！双手托着块餐盘，上面是刚点好的食餐，然后在我对前方一桌坐下。

      呼！她真的就要坐在那里了！

      我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在吸满那口气的瞬间，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抵住了我的喉管，让我透不过气来！让我窸息！让我双眼前有些发黑、只隐约见那个轻素色的身影款款地在做一个像是落座的动作。

      等我缓过神来，真的见她就在我前面落座了——就在我正前方，隔着两张蜗形足桌，相去不过三两米的位置，活生生的！那么近！近到我一抬眼平视就能冒昧地看到她那双漂亮的、往外散发而非往内折射光茫的眼睛！

      我确实看到她的眼睛！那里面平添了几分傲慢与轻邈，那是只属于拥有着倾国倾城美貌的、有着轻狂和傲慢的“姿本”的女性才配享有的特权。接着她把脸往右边微侧，那双眼睛也随着偏侧的瞬间一翻一眨偏向了右边，然后一伸手就要探上左耳后，看样子是要把口罩的扣儿边解下来！

      我的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不觉就这么死盯盯地注视她，顾不得什么无礼、矜持和冒犯，两只眼球只想把面前的每刻画面一帧帧地捕捉定格；看她纤润如玉的手离左耳越来越近，终于搭上了那可爱的口罩系扣儿！

      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凝了。

      看她往右边，好像是轻轻地、慢慢地除下口罩，那偏侧着的脸，当然连同着那双眼睛又是一翻一眨向左上方扬扭过来，动作高尚、优雅，就像电视剧里化装舞会上的女主除下半片面具一般！我终于第一次看到她不加修饰的正脸；那顺着滑下去的口罩而扬起来的下半张脸。原来那流动分明的颌线，恰恰在口罩遮挡的地方就戛然停止了往下延展；下巴以上的位置像是被铁锤连砸带打敲成的方块形、又被切割机锯去那方形的两角，然后抄一把水，就着粗糙的磨砂石尽力打磨平棱角而成的下半张脸。

      那张脸的主人此刻搭着双眼，当然还用那种俯眇天下的惑魅与高傲目光审视着四周；等她的眼睛接触到了我的视线，为何那里面的惑魅与高傲分明地又添了几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副神态；——那张我处心积虑只想探知轮廓、现在却一览无遗地展示在我双眼前的脸。她似乎还故意倾侧着、微扬着那张脸，用那张被砸平、切割和打磨过的独特下巴正对着我，微泯的两片嘴唇上堆着一层厚厚的、浮皱的口红膏，从这个角度看去，撅起来时活像一截被横剖开的、挂在鼻子下嗅着的可口灌肠；眼睛当然也是乜斜着的，投过来的是那种任凭多看哪个男人一眼，都像是给他眷顾和恩赐的、故带着轻蔑的、傲娇的、“魅惑”的眼神。在这种锋利如刀的、质问的、全副武装的眼神审视下，我有些手足无措，不自在地低下了头，哆哆嗦嗦只顾扒拉着圆口碗底的、埋在深汤下的面条，费了好大劲才挑起一筷子来……

      我再也没去过那家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