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年他是第一次来到那么大的城市,夜晚在这里显得颇为恢弘,从厂区看过去,大地是辉耀的光圈儿,天空是沉静的黑蓝。
爷爷当然不知道奶奶已经嫁入我们家,我家老爷爷每天早上怕奶奶睡过头,误了公分,就特地在院子里的枣树上挂了两个铁片,他每天早上在鸡没叫之前起床,照例吭吭哧哧地耍一番拳脚,我老奶奶会意地挪动着小巧的步子,叮叮当当地拉响钟,我奶奶穿好衣服打开门,开始磨豆子做饭。
后来我奶奶发现老奶奶走路不稳,连一块儿砖头都迈不过去,她遍在枣树周围围了一个圈,自己浇水的时候漫不到院子里去,这样老奶奶就再也挪不动自己的小步子了,老爷爷也没办法只能在院子里干咳嗽,那个时候爷爷已经被分配到第三车间去做了一名熟练工人,按照爷爷的想法是先不跟家里人通气儿,过一年半载挣点钱邮回家。
他总觉得自己爹看见钱比看见自己亲,直到最后老爷子去世,把他叫到床前说,老辈的人都说,鸡屁股里拉金蛋,咱得留得住钱。爷爷忽然间想到自己还不知道老爷爷的生平,老奶奶在屋门口讲道,原来咱们家出过一个贵人,取了两房媳妇,有十进东方的大宅子,老爷子每年过一次寿,流水席摆十天,大宴食客三千,老了老了房子着火了,灭火之后老爷子大病一场,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两个大儿子耍钱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被他这一身病吓跑了,他这一病直把家产败了个精光,老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年轻时闯下的好大一副家当没了,膝下一个傻儿子,你们这一支儿差点就断了。
老奶奶不久之后故去,死后坟头摆在老爷爷旁边,瞎眼生前托人办的最后一件事是给他看了一个坟头,死后两人夫唱妇随,破瓢配破碗儿,老爷爷讲来世还得一搭。
我二爷爷就是这个时候参的军,参军去的时候,老爷爷照例备了点礼准备去问一下瞎眼先生,却想起来瞎眼说的哪句话,以后别来了。他便拿拐棍勾着礼品拐到亲家家,亲家把老爷爷让到正屋里,秉承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奶奶他爹只字未提自己闺女,她娘走的时候拉住我老爷爷的手说,他娃是不是外面养人了,到底去哪里了,你给句话能不能回来。
我老爷爷拿出当年练武时养出的雄气,拍板钉钉地说,落叶归根儿,他不回来去哪里啊,就算是入土,我也得看着他回来守住老宅子。
爷爷可没想那么多,那个时候他还是个有些学徒性质的工人,听说那个时候工人也是分等级的,虽不知爷爷几等,但是我却知道爷爷再一次报了学校,早年在山西的时候,山西人除了教给我爷爷怎么吃面之外,还教给了爷爷识字,所以他很快就成了工友里面的大先生,代笔个书信什么的爷爷从来不推辞,那个时候托我爷爷写信的人有很多,他们感觉万里迢迢寄回家一封信却是别样的神气,于是快到三月份杨柳纷纷的时候,爷爷拿着信找到了自己夜校的先生,他有些期待并谦卑地问这字怎么样?
爷爷说,先生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
那个先生是上海人,爷爷说他带着一架精贵的眼睛,说话弄着腔子,仿佛写在毛糙纸上的那个铅笔字,却不是个讲究人,喜欢到食堂要上一碗肉,烫点酒儿,春来一壶绵绵老酒,冬至一壶二锅头,喝完后溜达着小曲儿,补上一觉,没媳妇也不想。
爷爷给同村的一个人代笔的时候,那户人家照旧拿着信去找支书或者教书的老师给读读,顺便翻译翻译,老爷爷那天恰好去地里收拾庄稼,那人请人读完之后不知怎么地一口咬定这是我爷爷帮着自己儿子写的,老爷爷从兜子里掏出我爷爷早先写过的一封信,比了一下发现头几个字不一样,便言之凿凿地说,你又不读书,知道个啥。
奶奶托人把信要了过来,让人带给娘家,她娘跪在一炉香面前,求出了我爷爷所在何地,她没敢跟自己女人说便趁着夜色来到我家,跟我老爷爷说这是你家儿子,我老爷爷捋了捋胡子,对她说不管咋样,孩子在外没给家里托信儿那就是有事儿干,你们女人家谁也不许说道什么。
出了三月,爷爷的工厂来了一个紧急任务,他埋头干了一个月,结束的时候厂里评选积极分子,爷爷一笔好字在三车间打下了深厚的群众基础,晚上厂里奖励一碗猪肉,红彤彤的猪肉上浇上一勺子醋,爷爷吃出来一根骨头,他偷偷窝进衣服里藏了起来。
第二天厂里下来新工作服,领工作服需要签字,那个时候工段长没在,爷爷带着大家进的供应科,在一排水泥小楼里面,一个同样穿着新式工装的姑娘再那登记,奶奶说那是差点成了人家媳妇的娘们。
爷爷在表上签上字,领完衣服带人就走,没进厂区就被那姑娘拦住,姑娘抱着一堆帽子对爷爷他们喊道,你们忘了帽子。
爷爷他们憨憨地笑了笑,姑娘在他们抱着的一摞衣服上面摆上一个帽子,在爷爷这儿他冲着爷爷压了压手,爷爷回忆的弯了弯腰,那人跳了一下把帽子扣在爷爷头上,冲着爷爷笑了笑,爷爷的心便像脱缰了的野马,只记得她讪然微笑的样子,直到晚上有人偷偷的说那姑娘身上什么东西,怎么那么香,爷爷忽然间记不清她的样子,也不记得她身上的味道,却又像是她在眼边一样。
人间春回几度,梦里星夜相寻。
奶奶说,人要是再不回来,俺就把锅摔了,自己回去住。老奶奶皱巴巴的脸上冒出诺大的威严,她比老爷爷的反应还大,她说你要是乱来我就天天攥着一把针,死了也扎你。
奶奶怕鬼,终究没敢把锅摔了,只是炒菜的时候手里没了准头,经常手里的大粗盐一把一把的撂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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