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属实被吓了一跳,他裹着棕色的胎衣,脐带被拉得长长的,蜷缩在保温板上的身子不住地抖动着。普通刚出生的猪崽不会给我留下重击般的强烈印象,眼睛仅扫过他一眼,我脑袋中的小型放映厅开始回放《异形》这部电影。
甘多的头顶长了两颗鼓鼓溜溜还未睁开的眼睛,待我再仔细观察,不得不为我之前的判断做出订正。他的眼睛和其他小猪长得位置一样,头顶那两颗包裹着皮肤的球状物像被盘弄的包浆核桃紧紧地抱在一起。
我对畸形存在说不出的恐惧,就如在黑漆漆的小巷走夜路,身后突然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我不知道该狂奔,还是该提前在手机屏幕输入报警电话。恐惧不意味着歧视,在我期待着小猪降临时,甘多的出现让我蹙起眉头,他像一团被反复碾碎挤压了的肉在不停地挣扎,想挣脱桎梏却活脱脱成了一条蠕虫。胎衣最终被撑破,但残留的胎衣痕迹将头顶的肉球勒着,让它们分离的更加明显。
多看一秒的话,我就多了百分之一做噩梦的几率,我告诉自己,快去做别的事情吧,总盯着他也不是办法。于是,上午我就和山月前辈汇报了甘多的事情。
猪崽出生后,我会按例在栏中撒入类似人类爽身粉的东西,闻起来有波子汽水的味道。小猪出生后三十分钟左右,就会完全褪去胎衣,变得粉嘟嘟的,那样子实在惹人喜爱,凑近一点闻,它们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和爽身粉的香气,我也曾多次抑制自己一把将小猪抱过来亲吻的冲动。
甘多褪去胎衣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下午我回去的时候,他还是爬在那里抖个不停,眼睛也没睁开,想要爬起来走几步,都摔倒在原地。不能达到一定体重的猪是没有饲养价值的,我们通常遇到这种情况都会直接将不能活下去的仔猪摔死,每看一次这样的场景我的眉头皱得就更深一毫米。
前辈将他抱起来,用左臂托着他,右手食指和中指按了按甘多那奇怪的头部,随着她指尖的按压,那两颗肉球跟海绵相似,陷进去又慢慢恢复原样。
“缺失了头盖骨,活不成了。”
“这个鼓起来的什么?”
“他的大脑。”我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我似乎已经看到了甘多被拎着后腿摔在墙上的画面,仅包裹着一层粉色小绒皮的大脑是不是会喷溅出来。脑浆喷在墙上,喷在其他小猪身上,还是喷在我的工装裤上,那画面能让我连昨夜晚上吃的土豆烧牛肉都完整的吐出来。
“放着吧,虽然也活不长。”
我的假想被打破了,舒了一口气,土豆炖牛肉还是继续在胃里慢慢消化吧。
甘多是我给他起的名字,他是第二只被我命名的小猪。第一只叫小Q,那是我第一次来猪场工作时看到的一只右侧前蹄瘸了的小猪,膝盖处的皮肤好似被剪掉了一大块,深红色的血迹填满了那里,瘦弱的肋骨都清晰可见。我在她背上用绿色蜡笔写了一个大大的Q,并注射了一支长效阿莫西林。把她放回去后我盯着她的背,祈祷着她要快快好起来。可是过了几天后,天呐,我发现了三四只背部有Q的猪崽,我的小Q就这么被我弄丢了,所幸的是他们都长得很壮实了。
继续聊聊甘多的事,他的名字来源于《永生之酒》中总眯着眼的黑帮角色,这只小猪也是,直至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他的眼睛也没睁开过。在甘多换上一身粉白绒毛后,这才第一次触摸他,我拨开其他正在争抢着吮吸乳汁的猪崽,将他放在靠近母猪乳头的地方,只要他张开嘴,甘甜的汁水就会流入他的口中,这或许会救他一命,让他好起来也说不定。我不知道没有头盖骨的小猪能不能活,但我相信奇迹。
他除了扭动身体之外,嘴巴一下没动,我灰心地把他放回原处,以防被他疯狂的兄弟姐妹踩伤或咬伤。我又用清洗消毒过的小拇指沾了沾母猪乳头上乳汁,凑到甘多的嘴边,他干燥的鼻子动了动,任何我想看到的事情依旧没发生,我的拯救计划也就此泡汤了。
夜里,我窝在宿舍的软榻中,完全忘记了白天的事,同事之间也互不打扰,一天中总要给自己留些时间。我侧身躺着,耳机中播放着落日飞车的《My Jinji》。这首歌是我高中时代喜欢了三年的女生推给我的,现在每天不听上一遍都觉得生活欠缺了某部分乐趣。
从恋情燃尽火焰掉落至尘土,大致有四年的时间了,期间她身边的人换了又换,我这边的情况大致也差不多,不过,多是无疾而终的恋情。我闭上眼睛,她上身穿黑色紧身吊带配棉质短裤,蜷着身子抱着腿坐在皮质办公椅上,伸出纤小的手从烟盒中抽一支金陵十二钗点燃,一边吸烟一边喝着凉茶,独自对着笔记本电脑办公到凌晨三点的场景在我脑海中清晰绘出一幅画面。
大学一年级时她问我:“你什么时候娶我?”
有些迫不及待的意味,而当时的我还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我不懂她为什么这么现实,她也不理解我的担忧。
“你要好好赚钱,买辆宝马还有大房子。”
我产生了逃避的心理,出于对自己的不信任。对物质的追求像一束激光,将我们两人瞬间劈成两半。其实生活多苦我都可以接受,因为是我自己的人生,但是她不应该陪我去经历这些,一想到这还是算了吧。那天我什么都没说,静静地在自己的壳中躲深了一寸。
大学四年级时,我们已经分手两年多了。她加回我的好友,在深夜十二点十五分给我打了通电话。我来到学校的天台,坐在窗边,听着她那边的声音。
“想和你结婚。”她说。
这时的我好像被注入了灵魂,令我开始期待我们以后的生活。但这时的我并不爱她了,准确来说,我已经无法再次爱上她了。
“你是我第一个想结婚的人,我说真的呢。”她又强调了一遍,在我听来有点可笑,因为她刚刚和前任分手,好吧,我也一样。有恋爱对象的时候互不打扰,各自分手了又凑到一起取暖,回忆那些嚼来嚼去还剩下些滋味的碎片。
过了一些日子,通过朋友圈我知道她又恋爱了,如果是在高中时,我一定气得跳脚,不知道她是否会将自己托付给这个人,对他提起结婚的事。不要把自己想的特殊化,是稳住我情绪的最好方法。
这首歌我从来没完整听完过,后半部分是电吉他或是什么其他伴着鼓点演奏的无歌词旋律,是我不太懂音乐,过分的冗长正如清早时半梦半醒状态中,有人用轻飘飘的羽毛在耳边打着圈般令我不耐烦。
翌日餐桌上,我在盆里盛了三汤勺的加糖豆浆,起先我以为是无糖的,那喝起来像在喝纸浆,所以没敢多加到自己的碗中。我的面前摆着大的透明口袋,里面堆满了油光光的能噎死人的面包。我把手伸进去拿了一块,再接着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点点撕成一口的大小,顺势丢到碗中,看它一点点涨大泡开。我用筷子夹起一块吸满了豆浆汤汁的老面包,这里是没有勺子的。简直是绝配,浸着豆子香味的面包软糯香甜,极好入口,完全用不到牙齿去咀嚼,使我不得不在赞叹自己吃法的同时又加了一块面包并添了两勺豆浆。
饭后时间我坐在台阶上读着《斯普特尼克恋人》,十多分钟后我费力拉了两次才打开工作间的铁门,回到了我与甘多、与众多小Q以及与我山月前辈的故事交织的地方。
巡栏的时候,我先去了甘多那里,我有理由怀疑他被什么黏糊糊的东西粘住了,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没动地方,我屏住呼吸,看着他腹部不易察觉的起伏,脐带还皱巴巴的连在上面,眼睛还是没睁开,只有小巧粉嫩的鼻子也微微抽动着。
山月前辈跟着我也凑到栏前,她直接弯下腰拽着甘多的后退,将他倒立着拎在半空中,紧接着托起他的前蹄将他抱在胸前。同样的用上次那两根手指,碰了碰他的头顶,不过这次没出现缓慢反弹的现象。
“你摸摸看。”
我只用食指点了其中一颗肉球,触感坚硬无比,好像早上没泡豆浆的老面包。
“这是不是没救了。”
“扔了吧。”
随即他将甘多从怀中抽出来,扔垃圾一样丢在栏前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啪”的声响。甘多还在竭尽全力地呼吸着,趁前辈转身去巡视下一个栏位时,我偷偷蹲下最后一次摸了摸甘多的身体,嘴巴、耳朵和前肢冷冰冰的,一只站不起来的小猪结局往往都是双层的黑色塑料袋,里面装满胎衣、脐带、死胎和木乃伊。至于这个黑色塑料袋会被运往哪里,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便也没多关心。甘多是活着进塑料袋的,我能肯定的只有这一点,他会慢慢在塑料袋中窒息死亡,至于山月前辈为什么没有先将他处死再装袋的原因,恐怕她也下不去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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