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朋友圈转了一篇文章《冯唐翻译了<飞鸟集>,于是泰戈尔就变成了郭敬明》,引起了我和朋友李灼的讨论。
旧作:关于冯唐译作的一点看法 旧作:关于冯唐译作的一点看法今天早上看见他撰文驳斥了《郭敬明》一文,读罢我也想谈一些看法。
第一个问题:怎样才是恰如其分的翻译?
英语专业毕业生李灼在他的文中谈道:
翻译绝非“照猫画虎”,“照猫画虎”的结果难免“画虎不成反类犬”。理想的译文当然须神形兼备,达到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但当内容和形式发生矛盾时咱.然应先顾及内容,牺牲原来的形式,以内容为主,以形式为次,“重神似不重形似”。
“重神似”这一点我十分同意。关于内容和形式的关系,语文超特级教师孔子也是这样说的:“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文质彬彬”便是形式与内容高度统一的理想状态。当形式与内容达不到理想状态时,孔子又是怎么说的呢?《礼记•檀弓》中记载了子路转述孔子的话:“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这并不是在谈文学写作,而是谈“礼”。不过孔子在实施语文教育时本就很注重诗与礼之间的义理互通转化,有例为证: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
可见孔子在事物的形式与本质不可兼顾时,更倾向于本质。万物通理,大抵如此,文学翻译亦然。
第二个问题:冯唐有没有在翻译中做到神似?有没有过度翻译?
就《郭敬明》一文所选的诗歌来看,确实有一部分喧宾夺主,是过度翻译。
那么这种过度翻译是否在冯唐的译作全集中普遍存在呢?由于我没有看到译本,无法给出回答,不排除《郭》文作者由于成见在选择材料时有所偏废的可能。所以我们在此只探讨《郭》文给出的诗歌文本,为大家阅读全集提供一个参考。
比如这首:
原诗: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It becomes small as one song, as one kiss of the eternal..
郑振铎译本:
世界对着他的爱人
把他浩瀚的面具揭下了
他变小了
小如一首歌
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冯唐译本:
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开裤裆
绵长如舌吻
纤细如诗行
冯本最受争议的地方就是把“mask”译成了“裤裆”。Mask的意思是“面具,假面”,这个词本身能够突出“隐藏,掩饰”的义素。“裤裆”虽然客观上也有遮挡的作用,但并不突出“遮掩”的义素。我们一提到“面具”就会想到伪装,一提到“裤裆”却不会作如此联想。用“裤裆”替换“面具”,实际上是对原作词义的阉割,然后再夹带私货。泰戈尔的用语是温情典雅的,冯唐却是纵情任性的;泰戈尔让世界放下面具,赋予它情感和本真,冯唐却让世界解开裤裆去释放本能。
李灼说:“很多人说冯唐的翻译就是在强奸原作,是把自己的思路强加给读者,这样以后,我们读的就不是泰戈尔,而是冯唐。可是,即使是郑振铎,又何尝不是在把自己的思路加给读者呢,如果真的想看原著,那么干脆捧着一本词典去自己翻译自己理解好了,还要翻译做什么呢?”
这里有几个问题值得商榷。第一,郑振铎、冯唐以及所有外文作品的所有译者当然都是在把自己的思路施加给读者,但目的应该是借助译者个性化的思维和言语形式,带着读者去追寻原作的精神内核。所以好的文学翻译,即使译者对读者施加了较大影响,也应该既见原作者,又见译者。这段话里只抓住了郑本与冯本一样对读者的阅读施加了干预这一事实,就将两者的干预判定为同一性质,来质疑批评冯本的人,却未考虑干预的程度和结果不同。第二,读者并不是想看“原著“,因为有语言障碍,读者想看的是能够带来原著精神内核的译本,也就是“神似”的译本。翻译的功能本来就是帮助读者克服语言障碍理解外文原作的精神,个人风格对原意冲击过大是译者的失误,不应该要求读者抱着字典自己去翻译理解。就像球迷批评球员表现不佳,没能带来一场精彩的比赛,球员不应该说:想看精彩的比赛自己上来踢呀。因此,就这一首诗而言,就“神似”这一点而言,冯唐做的不如郑振铎。
类似“解开裤裆”的私货还有“大地变得挺骚”“小混蛋”等等。李灼认为这样的语言虽然看似粗鄙不堪,但是却击破了前人译本的晦涩,使《飞鸟集》更通俗易懂,让读者更容易接受,而且粗俗不堪的语言,也可以做到“神似”。为了论证这一点,他引用了《高老头》傅雷译本中的一段文字:
一霎时,波尔多斟遍了,饭桌上大家提足精神,越来越开心。粗野疯狂的笑声夹着各种野兽的叫声。博物院管事学巴黎街上的一种叫卖声,活像猫儿叫春。立刻八个声音同时嚷起来:
“磨刀哇!磨刀哇!”
“鸟栗子呕!”
“卷饼 ,太太们,卷饼 !”
“修锅子,补锅子!”
“船上来的鲜鱼呕!鲜鱼呕!”
“有旧衣服,旧金线,旧帽子卖 ?”
“甜樱桃啊甜樱桃!”
最妙的是皮安训用鼻音哼的“修阳伞哇”!
他评价译出这段文字的傅雷“深谙意译之道”,“ 翻译出来的文字为了通俗易懂而似有些粗鄙不堪”。
然而用《高老头》的这个选段与上面那首冯唐的译作进行类比是不大合适的。傅雷言语形式的“粗鄙不堪”可不是为了“通俗易懂”,而是为“人物酒后恣肆放荡的醉态”这一言语内容服务的,原作本来就有表现粗野之意,并不是原作用语温润典雅而傅雷为了通俗故意改用粗俗的用语,这与“裤裆”译作情况不同。所以说,傅雷是做到了“神似”,而冯唐是夹带了“私货”。
我为什么称这样的译笔为私货?不是因为冯唐言及了性或者本能,就给他扣上一顶低俗淫荡的帽子。冯唐用纵情任性的话语来替换典雅话语的行为,是对原作的一种解构。解构就是消解意义,消解崇高,消解美,嘲笑并消解话语权威,表白自身的文化精英意识。这种行为在本质上是“被权力者”面对话语权力做出的抗争。解构到处都存在,比如我们在网上自称“屌 丝”,实际上就暗含着对自身“被权力”阶层属性的不满。还有王小波在小说中用夸张变形的手法写现实的荒诞,经常写到性与本能,其实也是一种解构,一种对权力的反讽和抗争,如“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 茎倒挂下来”,如“敦伟大的友谊”,我们并不因此认为他色情和淫荡。冯唐一边翻译一边解构,把这种原作中本不存在的权力抗争意识带到了译作中,必然为展示自我而改变诗作的原神。(请不要反驳我:冯唐并没有这种抗争意识,只是为了让言语陌生化才使用粗犷的语言。对于优秀的作家而言,言语形式必然是为言语内容服务的,言语形式的陌生化也必然是为了传达独特的言语内容才存在的。如果单纯只是为了新鲜感而求新,更不是优秀作家所为。)因此,我认为在“裤裆”“挺骚”“小混蛋”这几首诗中,冯唐没有做到“神似”,而是夹带了“私货”。
第三个问题:冯本有没有比郑本高明的地方?
当然是有的。就这几首诗来看,冯本比郑本更注重押韵,韵脚也更自然,郑本中甚至出现过用两个语气助词“了”来押韵的情况,刻意的痕迹就有点明显了。
还有这首:
郑振铎译本:
权利对世界说道:“你是我的”
世界便把权利囚禁在她的宝座下面
爱情对世界说道:“我是你的”
世界便给予爱情以她屋内来往的自由
冯唐译本:
强权对世界说:
“你丫是我的。”
世界让强权变成王座的囚徒
爱情对世界说:
“我呀是你的。”
世界让爱情在世上任意飞舞
在这首诗中,冯比郑的译笔凝炼得多,而且“王座的囚徒”“任意飞舞”形象感极强,远胜于“囚禁在她的宝座下面”“屋内来往的自由”。诗歌本就是用最凝炼的语言和最可感的形象来抒写心灵直觉的文体,冯唐这一笔深得诗性。值得注意的是,“你丫”虽然也是粗俗用语,但在此处运用得十分巧妙,也实现了“神似”——虽然解构带来了权力抗争意识,但这首诗原本就具备这样的意识;“你丫”与“我呀”对举,同音不同字,却表现出完全对立的意味,颇有趣味,这样的翻译可谓形神兼备。
只读这几首,得到的始终是片面的认识,等通览全集之后,再来与诸位进一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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