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到底可以有多狭隘

在微信公众号上看到一篇文章，目的是为了改变大家对作家这个群体的颜值偏向低估的倾向。文中将海明威、李斯特、丘吉尔、卓别林等人年轻时候的照片与中老年时期的照片对照，指出“历史书”上对这些人物的介绍因通常选择了其中老年时期的那些丑照，以至于造成大家对这些大作家大音乐家等人年轻时颜值其实很高这一事实的忽视。

我想我明白作者的本意，如果是我，一旦抓取了这个角度，我也会亲自动手组织这样一篇文。不过，就写作的目的或效果，我也不得不说，这就是哗众取宠而已嘛。现在的舆论场，大家仿佛都认定了这样一个事实，小鲜肉当道，小鲜肉最吃香，人人都爱小鲜肉，大家争当小鲜肉。从鹿晗到吴亦凡，井柏然、刘昊然等人，风格各异，但都有具备颜值高、年龄偏小、性格偏柔、打扮出彩的特征，类似日韩花美男，或者欧美文学作品中的美少年。小鲜肉、花美男、美少年，他们本身无可非议。但小鲜肉当道，小鲜肉最吃香，大家都喜欢小鲜肉，这种场设，非常令人不舒服。这种假设带来的后果，“颜值就是一切”的社会心理，更令人无法接受。科学本身不重要了，科学家的长相比较重要；音乐本身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音乐家的形象；文学本身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文学家的面容……长此以往，不得不令人心忧，将来是不是连政治本身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政治家本身颜值是否对得起大众。

中国向来没有靠脸吃饭的传统，女人靠脸吃饭，不丢人但也绝不光彩，男人靠脸吃饭，则是要被骂小白脸的。当然，靠脸吃饭的鲜肉们可能会反驳，被骂小白脸的是那种吃女人的用女人的，靠女人生活的男人，和我们不同。他们可能会说，我们的确有靠长相，但我们更靠自己的双手与才能，长相好的人不一定都能在演艺道路上成功，我们成功了，不是因为我长得比那些失败者更好看，而是因为我比他们付出得更多，所以归根结底我们是在靠自己的劳动生活。然而，悲哀的是，这种辩白依旧显得苍白。他们没有靠一个女人吃饭这可能是事实，他们没有不付出劳动吃饭这可能也是事实，但他们靠很多个女人的崇拜与迷恋吃饭也是事实。无限制地夸大一种美，随时随地地将一种特定且狭隘的美肆意加以扩大渲染，成就女人们无法拒绝的可爱形象，这卖的是男色。男色和女色，同样是色，同样低等，如果贩卖女色是低等的。

当然，无论如何，只要不超过限制级，不造成污秽的色情场面，美色再怎么贩卖都合理合法。青春饭有得吃还不吃，不是很傻么。令人不满的是网红脸、小鲜肉竟然成为美的代名词。美难道就是这么狭隘的一种东西？美难道就是肤白貌美，锥子脸、A4腰、大长腿抑或双眼皮、高鼻梁？矮个子中没有美人？单眼皮中没有美人？黑皮肤中没有美人？大饼脸中没有美人？……

如果答案是没有，那美一定是乏味的。

我所认为的美，是非常宽泛的，也相当有趣的。它附着于一切美的心灵能够发现的一切事物之上，它附着在一切善的事物之上。特定审美标准下的美是教科书（嗯，谁说社会不是一本教科书）上的美。真正的美是可以呼吸的，存在于一切有生命的事物之中。

美没有特定的形状，一切形状都可以成为美。圆形是美的，圆眼睛很漂亮，圆脸有什么道理不美？三角形是美的，锥子脸受欢迎，上半身肥大的人有什么理由不美？梯形也非常有味道，人体中有好几个构造属于梯形形状，下半身厚重的人也不必担忧。长的、方的、圆的、尖的、对称的、不对称的，基本的几何形状类别屈指可数，人体基本可以分解为这些基本图形的组合构造。从宏观层面而言，人类只有与非人类的物种比较美丑的资格。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如同王菲那首歌唱的，“每只蚂蚁，都有眼睛鼻子，它美不美丽，偏差有没有一毫厘，有何关系”（后面那一句是，每一个人，伤心了就哭泣，饿了就要吃，相差大不过天地，有何刺激），相差不过天地，有什么了不起。

特别欣赏这首歌的词作者林夕先生。和他合作的大牌明星明明是颜值超高的那种人类，他还特意写出这样一首无论从里面看还是外面看都在贬低颜值的歌，好像是故意要和那些高颜值明星对峙，故意要把他们的高颜值说得没那么不可接近。我想，和林夕有合作或有交情的高颜值朋友们应该不会糊涂到要把这种讯号理解为对峙、讽刺、刺伤等负面含义，可当下的明星们，如果他们的词人朋友写了这样的歌词，我担心他们是很有可能会这样去负面地理解的。因为当下的明星太把自己的颜值当一回事，而当时的明星并不如此。

在电影《东成西就》中，梁家辉为了让张国荣说出那三个字，盛装打扮对着被迷药迷糊涂了的张国荣搔首弄姿地唱出这样的戏谑的戏文：“一身的穿戴，不必名牌；自然的潇洒，才真有气派；头发随风舞，才真精彩；一举手一投足都带风来哪，这才是帅；逍遥的主流派，你是今天新一代；漫不经心最愉快，二话不说最爽快，笑骂由人不表态，处处独往又独来，天天开心天天笑，世上有谁比你看得开，实在是太棒，自然的帅，不装不做状，不趁热闹不胡来，你是新一代的开山怪，实在是棒，自然的帅，不装不做状，不趁热闹不胡来，你是新一代的开山怪……”个人觉得，这种审美态度就很健康。自然不做作，举手投足间就有风采，不趁热闹不胡来，不哗众取宠，这就是帅。

张国荣先生去世多年仍有粉丝年年在他的忌日自发组织悼念仪式来怀念他，可见其魅力非凡。如戏文所唱，他漫不经心，他笑骂由人，他自然率真，所以他帅得令人难以忘怀。耍帅不应是目的，长相不是卖弄的资本，长相是父母赐予的一副皮囊，会衰老会消亡，不值得过分关注，或者炫耀。迎合他人的口味去取悦大众也不可取，现代生活的核心价值观，做自己应当是相当重要的一条。虽然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列举的那八个经典词汇并不包括“做自己”，但整个社会在很多层面都在传达这样一个信号：做你自己。（奇怪的是，做你自己和争当小鲜肉竟然能够毫无违和感地在同一个心理场域并存！）你必须首先成为你自己，你必须先考虑取悦你自己，然后再去考虑你和家人、亲友、同学、同事之间的关系（对明星而言，也是先处理好个人的人格问题，先成为自己，然后才是去考虑个人在私人生活圈中的表现问题，以及个人在大众视野中的形象问题）。那么取悦他人这种态度在公众生活中值得被提倡吗？

首先可以申明每个人都有取悦他人的权利。但取悦，这种需要先损害一部分自己的行为好像不具备被提倡的理由。更何况，一旦一个明星率先取悦，一旦社会因此变得必须取悦才正常，这带来的则不仅仅将是小鲜肉个人对他的个人人格的损害，而危害的是每一个小鲜肉受众的亲身人格！既然社会生活第一条准则是做好自己，又怎么能再去提倡损害自己只为博取他人一笑的行为呢？既然社会生活的第一条准则是做自己，而这并不是虚伪的一种准则，那么又怎么可以有一些人来率先取悦，破坏一个良好的社会规范？难道一个人为了他自己的利益，可以牺牲一大帮粉他的粉丝的利益，继而是全名的利益？

或者，不要说得那么严重，但作为一个观众，实在很难愉快地欣赏这种由牺牲带来的快乐。看着他们嬉笑怒骂，却常感觉悲哀。设想自己是台上的人，心里一定会很难受。又或者，看着他们是发自内心地在享受那个所谓的舞台，倒替他们更加悲伤，他们竟然连自己的可悲处境都没办法自觉了吗？那得是多么麻木、愚蠢的心灵才能达到的境界！

所以，关于鲜肉，只能说，我从来没有勇气去认真直视。不是他们长得没有那么帅气，不具备那种吸引力——其实也的确没有那种吸引力，而是在我观念中真正的美是多样的，而不是模板化的。小鲜肉太模板化，难以打动个人。真正的美是丰富多样的，比如体现在男色方面，也应该是高矮胖瘦多样不等的。将所有年轻男子都生搬硬套成花美男、美少年这一个路线，实在没必要。

而不顾一切拔高颜值的价值，更加没必要。颜值这种东西，离不开花痴行为，而花痴这种行为，是腐女们没事可做的时候发明用来自我娱乐以消磨时间的，本身不具备建设性。为了一些商业目的的达成，而要通过花痴审美行为把整个社会的少男少女全变成曾经被贬称为“腐女”的那一类人，想想都会觉得可怕。如此一来，不得不开始替我那五岁未满的小侄女感到担忧：等她十八岁的时候，她将成为哪一种类型的腐女呢？只爱风格统一的小鲜肉，却绝对没办法接受身边一位真实可接触的看上去还不错的可能还大有可为的不过外在条件不够和流行类型相吻合的独一无二的小青年？那么以后生活中的小青年也会只有屈指可数的几类吗？以后我的小侄女也将成为屈指可数的那几类女青年中的某一类，而将不复存在任何独特的性格吗？

若将来的景况是，不与时代风潮所鼓吹的类型相吻合不受欢迎，小青年们好像没有理由不去成为某一类人而坚持成为独特的那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