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最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老了。

真的已经老了，头发是花白的，耳朵近乎失聪，总是要人超级大声地和他说话他才能听得见。会在我妹妹兴致冲冲的说要表演个魔术给他看的时候，大声反问：“摩托？摩托车怎么啦？”他的牙齿几乎掉光了，剩下几颗稀疏可怜的牙齿留在裸露的鲜红色牙床上，让人忍不住地替他担心，担心吃东西对他而言都会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他的皮肤充满了皱褶，枯老地贴在干瘦的骨头上，就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他见人总是笑呵呵的，就像全天底下所有慈祥的老人家一样，喜欢看看花鼓戏，晒晒太阳，养养小动物。他那样年迈，几乎都让人忘了他也曾经年轻过。

小的时候，我最喜欢他了。

我七岁的时候，读三年级，村里的小学不能再读了，只能去镇上，那时候他七十岁，骑自行车送我上学，风雨无阻。我们总是提前大半个小时出门，他骑车，我坐在后座，告诉他今天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有的时候我会唱歌给他听，他总是笑呵呵的。那时的他会和我说些什么，我现在都已经忘了。那时候坐在我后座的男生特别讨厌，上课的时候把涂改液泼在我的头发上，怎么洗也洗不掉。我向他告状，第二天他送我去上学的时候带了一把小刀。他把我送到学校之后，把我后座的男生叫出去，把自己怀里的小刀给那个男生看，后来那个男生再也没有欺负过我。他爱喝酒，如果遇上我负责扫地的时候，班主任会把他叫去家里喝酒。有一次他喝多了，骑着自行车从马路的最左边晃到马路的最右边，又从马路的最右边晃到了最左边，那时候的我不觉得害怕，可他却害怕了。他笑着征求我的意见，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对我说：“乖孙，我们今天走路回去吧！”那么远的路，他推着车，我牵着他的衣角和他一起走回去，一点也不觉得累，只觉得每一步都那么有意思。

第二个学期中午他不再接我回去吃饭，改成了送饭到学校给我吃。那时学校里有一棵大树，粗壮的树身小小的我伸出双臂也环绕不过来。每天上午放学后，他必定已经在树下，提着保温盒等我。他会笑眯眯地看着我吃饭，在我吃完饭后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小伙伴们玩耍，再在我回教室上课后收拾好餐盒再慢慢地骑车回去。只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问一问他，那么远的路是否觉得疲累，没有我的陪伴他是否觉得孤单。再后来，我开始自己学着骑自行车，一开始是后面两边带有小轮子保持平衡的那种，我在前面骑着，他在后面跟着。那时的我沉浸在自己骑车的喜悦之中，却忘了去思考，这样的变化是不是因为日渐老迈的他已经载不动日渐长大的我。

小时候我和妹妹一张床，他和奶奶一张床，我们睡在一个房间。他晚上总是偷偷的背着奶奶把饼干塞到我们的被子里。他说，好孩子是“红良心”，坏孩子是“黑良心”。我和妹妹都说要当“红良心”，长大以后会给他买超大的房子，让他吃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还说外面有可怕的“妙吉”，小孩子不听话就会被抓走。有一次奶奶带妹妹出去做客，晚上没有回家，我和他睡在一起。那天雨下得很大，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有一处漏雨的地方在床的正中间，于是他在床上放了一个超大的洗澡盆，用来接水，他睡盆的左边，我睡盆的右边。那天我睡得很安心，可是奶奶回来以后他却挨骂了——奶奶说明明只要把床移一下位置就可以了，那么小的床上除去洗澡盆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地方，也不知道我们两个是怎么睡得着的，真是一大一小两个笨蛋。他还是笑眯眯的，好像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在外打工的爸妈回来了，我不再和他们睡一个房间了，也不再和他们一起吃饭了。我和爸爸妈妈住在楼上，他们住在楼下，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么野了。再也没有人帮我教训欺负我的男同学了。我爸妈总是说：“为什么同学只欺负你，不欺负别人呢？你应该学着自己解决这些问题。”后来我就开始自己坚强了。他还是总在我去上学的时候偷偷塞给我零花钱，他说：“在学校如果有同学分零食给你吃，你也要买东西请大家吃，可不能总吃别人的，叫人家看不起你。”后来奶奶摔了一跤，把右手摔伤了，不能做重活。从那以后，洗衣做饭的事情都是他做，奶奶就每天出去打打麻将，他就在家忙里忙外，大家都夸我奶奶好福气。我妈总是说我爸爸，要是老了以后有他一半那么好，她就知足了

上初中起，我就不怎么有和他聊天了。我有那么多功课，每天早上六点出门，晚上六点才回来，吃完饭就去楼上写作业，写完作业就该睡觉了。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可也不过是回家进门的时候和他打个招呼，也许每天见面的时间不过两三分钟，说的话也不过是两三句。有的时候他来看我，他和我说的话还是以前那些“红良心”和“黑良心”，无外乎再加上要好好学习的叮嘱，对这些我已经不再感兴趣了。等到我高中起去外面求学，我们的交集好像就越来越少了。再面对他的时候，他的听力越来越坏，已经快听不清我在说些什么了，我面对他的时候也开始觉得尴尬，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些什么。

可我知道，他一直是为我骄傲的。尽管我没有达到他的期望，考上一个好学校。大二那年，他已经过完八十大寿了，尽管身体还算硬朗，可以不是那么愿意面对每天做饭的辛劳了。那年冬天，我给他买了一个小电火锅，这样冬天的时候他只要把菜洗干净扔进电火锅里煮一煮，就可以了。后来他逢人便夸：“我带孙女还是有用的的，孙女真的很孝顺。人家养儿都没有我们孙女那么听话的。”每次我回家，都听见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孙女买的那个电火锅，真的好，真的太好了。帮了我多大的忙啊！”对我说，对姑姑们说，也对来我们家串门的老头老太太说。可是他好像忘了，他给我的，远比我所能回报的，要多得太多。自我出去读书开始，每次假期结束，我准备离家去学校的时候，他都要塞给我两百块，我要是拒绝他就生气，非逼我收下不可。哪怕我说我在外面兼职，已经能挣到钱了，他都说：“你挣的是你挣的，这是我给你的，必须收下，有什么想吃的，自己买，想回家了，随时回来，不要怕没有钱，我给你报销车费。”我很感动，却越来越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我越来越大，而他越来越老。几年前他就已经不能再骑自行车了。而这几年，他甚至曾经一度有过要中风的迹象。

今年我二十岁了，而他已经八十二了。他曾经送我一路，可我而今要去的地方，他再也跟不上了。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背着他在路上走，他在我的背上笑眯眯的，可是走着走着，我觉得背上的分量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还是笑着看着我，可是我却忍不住难过起来，背上的分量越来越轻，我却越走越难过，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醒了之后，我的心里只是一阵阵的恐慌。我能做的那么少，可是剩下的的时间，却不愿意再等我，我不知道哪一天，会是最后一天。

最怕树欲静而风不止。今生若有限度，恩情能否来世再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