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梦也没想会碰到她!
周日下午三点,他照旧送女儿思琪到儿童中心上古琴课,背着鼓鼓囊囊的琴包,引着孩子往大门去,一抬头,一张久违的熟悉的面孔就在眼前。赵瑜祺和另外两个女子走出来,她在中间,和她们说笑着。他错愕的瞬间,瞥见她眼眸陡然一亮,目光像明朗清凉的月光一般打在他脸上,他竟然感觉浑身一颤,一股电流从头到脚闪过。他不由地收住脚步,心里腾腾一阵急跳,正踌躇着要不要打声招呼。身后的女儿不麻烦催促道:爸!快走,都快迟到了!他目光掠过她依旧精致的五官,与她们错肩而过。她那瞬间的影像好似被照下来一般印在他的脑海里。他扭过头机械地引着孩子上台阶。把孩子送到教室之后,他匆忙赶下来,左右顾盼张望,芳踪已渺,他不觉轻轻叹了口气,一时间心里充满惆怅。他信马由缰地在儿童院子里溜达着,满脑子翻腾的都是她刹那间的影像。
二十年过去了,岁月似乎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什么印迹,除了显得沉静沉稳一些,依旧白皙美丽,眼眸依旧清澈而充满活力;身形似乎略略胖了一些,毕竟到这个岁数了;夏日里,一袭白裙,裙摆翩跹,令人不觉注目。这种感觉很奇怪,有的人很久不见,人群中你一眼就能认出来,甚至能感觉出来,他想大概像大师所说得,人是有磁场的吧。他能感受到她的磁场。这大约就是诗词中所写的心有灵犀吧…
他确信,她看到他的一瞬间,一定也有触电的感觉。虽然自己面目憔悴苍老,头发变得稀疏,像一个半拉老头似的。
她,大约也是送孩子来上课的吧?这几年,每逢周六日,他就得跑好几趟儿童中心,也许她也早带着孩子来了。也许命里注定了迟早会有这样的交集!
这些年,她又在做些什么呢?过得怎么样?
二十年了,虽不是沧海桑田,亦早已物是人非。
他叹口气,抬头望见大楼门口人流涌出,登时惊醒,心里一慌,坏了,错过接孩子的时间!
2
老婆子变得有点唠叨了!
有了孩子之后,他总是这么称呼妻子孙璐璐。他很警惕自己滑入唠叨的无底深渊,那等于默认了自己的无能和失败,只能通过无穷无尽的唠叨来发泄。他小时饱受父母的唠叨之苦,从唠叨变成数落,一数落便有许多难以遏制的刻薄的言语冒出来。大一时,村里被认为最窝囊的男人岭仔没完没了的数落独子华生,后者跟随镇上的表哥去福建挖山,年底空着两手回来,被当地光棍骗得结结实实。华生从小被村里公认最懂事的孩子,小年夜,他一时想不开喝敌敌畏自杀。那年春节他因为省路费没回家,刺年寒假回去,他到麻石岭下面埋横死鬼的孤零零的几座坟丘前找到华生的墓,坟丘上已经长起簇簇狗尾巴草,他望着粗糙卑矮的墓碑,心中泛起一股股的悲凉。华生大他两岁,小时,他没少跟着他上山打柴,华生利索地捆扎完自己的柴挑,翻回头就会帮他,砍几把,再帮折捆扎利落了。
猴子精,你手脚瘦瘦小小的,不是吃做田饭的,要发狠念书哦。
他每次老家,耳畔似乎总会想起这句略带着嘲弄而温和的言语。
中午的菜剩下来,半盘蒜苗炒肉、半盘炒苦瓜、半盘炒豆角。璐璐微波炉里热了一下搬上桌,两个孩子把筷子搭在嘴巴,一户无处下筷的样子。思琪十岁,有点心机了,不想吃,想点必胜客外卖,自己却不说,背后挑唆弟弟墩墩冒头;墩墩腻歪他娘半天,刚说出口就碰了钉子。
天天不正经吃饭,就想着这些垃圾食品,一两百送过来,吃不到一半不吃,留到明天看都不看,剩下的又得我来打扫,我都快成了垃圾桶了。这不吃,那不吃,菜市场都找不到你们吃的菜,问问你爸,当年他有的挑吗?他兄弟姊妹这么多,能吃饱饭就不错了。不吃别吃,一顿给你们做好几次....
璐璐一天中总有一时半刻搂不住火,有时冲孩子们,有时冲他。一发作就絮絮叨叨。有时一天一件事情念叨好几篇。也难怪,老大两岁后,她就辞职在家了;岳母帮着带了两年后,亲孙子出来了。过两年,二胎放开了,璐璐心思活泛了,对他说,要不咱也再要一个,他想了想,行吧!
这些年她全职伺弄两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睡,上学,各种课外班,规划孩子们的以后的人生路径,辛苦可知。
他在家的时候温和而沉默,听了女人的埋怨,打开冰箱翻了翻,冰箱快空了,还有一袋白菜和一袋鸡蛋,他拿了两个鸡蛋对孩子们说:爸给你们煎荷包蛋,一人一个。
孩子们的要求没得到满足,脸上都带着怏怏不快的神情,思琪把筷子在肉碗里挑了挑,无可奈何地说了句:好吧!
璐璐从桌前站起来,放下筷子,冲他一伸手:我去吧,回头又煎糊了!他将鸡蛋递了过去,她穿着尖宽大的花背心,腰里围了一个游泳圈一样臃肿,腋下灰乎乎的副乳也都坠出来,头发乱蓬蓬的。他瞥她一眼,挨着墩墩坐下。悄声说,呆会下去散步,爸爸带你们去味多美!
孩子们听了,立刻欢呼起来,我要牛角,我要甜甜圈....
他将手指举道嘴唇边,示意他们安静,警告道:再嚷你妈就知道了!来,我们一起打扫战场!他拿起璐璐的碗筷吃饭。
厨房传来嘶嘶的烧油声和油烟机呼呼地排风声。孩子们装模做样的吃着饭,一会儿璐璐将煎蛋端出来,用手捏了一块送到墩墩的碗里,墩墩望望他娘,望望碗里黄澄澄的煎蛋,说,我不吃了,谁让你用手拿!抄起筷子去夹姐姐跟前的那块,思琪赶紧夹住往嘴里送。墩墩没抢着,大怒,一推饭碗,嚷道:给我重新煎去。
璐璐气得直跺脚,油腻腻的脸涨得通红,没良心的,你还嫌弃妈手脏,饭店里厨师上厕所出来都不洗手,你不也是吃得精精有味。
墩墩将筷子啪地摔在桌上,不吃就不吃!
他把脸一沉,低声喝道:不吃明天也别吃,就给我饿着!把筷子给我捡起来!你不吃我吃,说着夹过煎蛋来几口吃了。墩墩见他动了气,不敢闹,只得把筷子收在碗边,委的两行眼泪滚到面颊上。
璐璐心疼儿子,又要去开冰箱拿鸡蛋去再煎。
他把眼一蹬,不要煎!
璐璐没动,坐在桌边,冲墩墩道:我怎么说都不听,这回把你爸惹毛了吧,这就叫自作自受!
他扭头看了她一眼,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半头灰白的头发。她还不到四十,老得很快。
他想,普通的夫妻,普通的人家大致都是如此吧。
璐璐是他第一个女人,不出意外,大约也是这辈子唯一的一个女人。工作后,换到第二家公司,璐璐是那里的会计,矮矮胖胖,其貌不扬,也不怎么活泼,属于丢在人流中不会泛起一丝浪花的那种类型。他也是闷声不响的性格,不显山不露水,每日坐在电脑跟前码代码,同事组织的聚会他很少参与,也很少当众侃侃而谈,很容易被人忽略。
做了三年同事,年底年会,璐璐找到坐在角落的他,文险峰,从你进公司我就开始观察你了,你没有女朋友吧?正好我也没有男朋友,不如我做你的女朋友,怎么样?
他想了几秒,点了点头。
那年春节把她带回村子过年。
第二天,在堂嫂家吃酒,堂嫂将他拉到一边,用说笑的口吻道:峰仔,你也该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打工的带回来的女仔都是洋里洋气的,你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反倒是找个普普通通的?
普普通通?我们家不也是普普通通的?我不也是普普通通的?普通对普通,门当户对,没什么不好。他很坦然地承受着村子里各种异样的目光。
他还记得姑丈每次来家里吃酒,吃到半酣就开始长吁短叹,说他踮起脚尖供出来的仔白养了!跟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没什么两样,老了还能指望他?媳妇不让他回来就不敢回来,没有半点权。
表哥大学毕业后,留南京,跟当地人结婚,岳父母都是国税系统的干部。
璐璐有端来饭吃,桌上只有残羹冷炙,她将肉碗的剩菜和汤汁倒进碗里伴着吃,一面嚼,一面对他说,墩墩一块玩的同学暑假都报了四五个班了,就他报了个幼小衔接,打着还不去,等上了一年级怎么跟得上?孩子的学习你也不问一句,全我一个操心!思琪也是,去年区里三好没评上,今年照这架势,又是王佳怡的,她成绩比思琪差好几名,好处全她落着了,她父母在赵老师那里不知下了多少工夫,早就跟你说去请赵老师喝几顿酒,塞点烟酒茶叶什么的!就是不去。时代不一样了,我们那时候是靠自己拼,现在是拼爹时代.....当年真应该要紧牙关买西城的学区房,将来墩墩要是有他姐一半省心我就知足了...,扒拉完碗里最后一口,又咕噜道:我老盘算找个兼职的会计干干,哪怕一月开个四五千的也行;唉,现在的经济形势,你那个小公司呀....不安稳....
他听了不响,拉着儿子到沙发上坐着,窗外隐隐传来一阵喧嚣声,大约是小区外面的新开的超市搞活动了,门口搭了一个台子,傍晚敲锣打鼓,唱唱跳跳的,招染生意。
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暮蔼沉沉,树木影影绰绰。看了看,转身对孩子们说,我们散步去吧。
3
他很少回忆过去。很少对他人讲述自己的过往,即便对孩子们。都市里,没人对你的过往经历感兴趣,自己又不是什么特殊的受人瞩目的人物。
有的人上了几岁年纪,灌下几口黄汤,就喋喋不休地翻起自己的过往,甚至沉湎记忆不能自拔。留恋过往,怀念过往是脆弱和衰老的表现。
小区的傍晚总是很安静,地面混着柔和的路灯和月光,树梢上的蝉鸣时断时续,他领着两个孩子走在石砖铺的路上,走着走着,脚步橐橐,他恍然有一种错觉,仿佛置身于村子的鹅卵石铺就的老巷中。记忆的闸门悄然打开,往事一时涌上心头。
儿子,老爸在你这个岁数就开始帮家里干活呢,清早和下午放牛,上午上山打柴。
放牛多有意思啊,可以骑在牛背上到处玩?!墩墩跟他回过两次老家,还没见着牛呢,如今农村已经没人养牛了。
他饶有兴趣地给孩子们讲述放牛的故事,你爷爷当时养的那头黄牛,浑身黑凛凛的,屁股一尺多宽,头上一对角一尺多,又尖又长,脾气火爆,村里的黄牛全部是他的对手...
他浑身黑色的,为什么不叫黑牛叫黄牛呢。女儿打断他。
他一时词穷,只好说:耕地的牛,只有两个品种,一种水牛,一种是黄牛,不管它皮毛什么颜色。
他记起在太阳爬到半空,他要牵着那头鼻头坚硬的黄牛往回走,被它冲过来一头挑翻到田埂下面的水沟里,浑身泥水淋淋的,爬起来哭哭啼啼,又不敢松开缰绳,怕他偷吃田里的水稻,被田主捉住要赔尿素,爷老子一顿狠垂。可又不敢再拽着它了,只得任它吃着田埂两边的清早;路上,其他孩子牵着牛都走到村口了。村里,人家屋顶烟筒里不再冒烟了。他眼泪汪汪,四周变得模糊起来...
他又给孩子们讲述了小时抓泥鳅黄鳝的往事,河沟里截住水流一段,用戽斗或者脸盆戽干,用水插进泥里,一截一截挖,泥鳅就藏在泥里,找见,连泥带泥鳅捧进桶里。或者到夏夜,泥鳅黄鳝在水田里冒出来,大人小孩两三人一块,举着火笼照亮,拿着鱼叉去叉鱼;而引火的火柴又得是松树的最里层,最好的是大炼钢铁时期锯到的大松树,在大队的公山的那几深谷里,躺了几十年,外面都腐朽了,剥掉,将里面精瘦蜡黄的砍成一尺长的柴块,回来晒干了,像瘦肉一般,裹着一层松脂,一点突突地冒火,而且不熏眼睛... 他滔滔不觉地讲着,孩子们心思早被卖场的喧闹声牵走了。
爸小时候还抓过蛇,眼镜蛇....好吧,我们还是去超市那边转一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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