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大街上,黄色的路灯拉长他的影子。旁边的饭馆传来人们说笑嘈杂的声音,他摇摇头继续赶路,带上耳机堵住外面的所有喧嚣:去地下铁买一杯饮料。这是他出门领快递时突然冒出的念头“既然无法再见面,就这样祭奠一下也好。”他自嘲地笑笑,脚步随即变得轻快有力,就像以前与她同行时一样。
他盯着地上影子的长度被路灯恣意拉长截短“什么时候开始那么注意影了?”他又开始自嘲起来“可能是身边少了一个人,想找什么东西弥补一下吧。”他满意地点点头,像是找到了一个绝妙的理由,但他马上又开始悲伤起来:他回想起那种感觉——那张最后被递过来的纸条他已经可以倒背如流,每一个字就像是对他的宣判,充满了狂暴的恨意和刻骨的悲凉。就是那种悲伤,那种被剥离的痛苦。就像抽去了你心脏中大半的血液,然凭你再怎么强壮百毒不侵仍然是要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他揉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听到轻风从未被塞满的耳道缝隙中钻进来,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轻了几分。但不是那种欢脱的轻盈感,他摇摇头,而是一种虚无的感觉,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被吹离地面与云为伴一样。他想到了昆德拉的话:
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
他得意地笑笑,为自己的记忆感到沾沾自喜。
路旁的许多树都被挖走了,只剩下空落落的浅浅的洞,像是引诱他跳下去——其实跳下去也不会怎么样。他只是奇怪为什么要将他们挖走呢?它熟悉这样的路灯、砖块乃至在一旁散步的老奶奶。作为树它们应该也会跟周围的树打招呼,说不定也会恋爱结婚,接受对方的授粉。就这样无情地将它们抽走,他想象着它们在车上飘散摇摆的枝叶与被泥土包裹的根须,还有它们发出的哀鸣。他拍拍头将这些奇怪的想法赶走。他瞄到了他们小区的售楼部,小学时他还在这参加过一项活动。那里有崭新的体感游戏机,柔软的沙发,他还想起他在接一杯劣质苦涩的咖啡时,旁边旋转的打蛋机,它的金属光泽在高速旋转下变得更加锋利。像要切开它的血肉。
真怀念那时的时光啊,但也只能徒然的想着罢了。他回忆起班长的一晃晃的马尾辫子,同桌的粉红色小洋裙,想起高挂的电教设备,还有班主任可爱内敛的微笑——她的画画的很好。他摸摸后颈,想起小学同学聚会时班主任给他的拥抱,还有头发上的橘子汽水的味道。说到喝的,他想起他此行的目的地——那一杯饮料,黄的奶精和碳酸饮料混起来的味道。他还记得他的名字叫做童年。
但是它永远回不去了,他叹一口气。浪费那些时光是多大的罪恶啊,他们的数学老师戴着无框眼镜。夸奖他们时总是戴着夸张的语气,还有一个假小子般的女体育老师带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还有那个他喜欢的沙坑。他喜欢做的事就是踩在沙地上,感到沙粒在摩挲她的脚背。说到脚,他还是小学田径队的,她勾勾嘴角想起他的每一滴汗水被阳光蒸发的样子,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找到了她千百次走过的红绿灯前,他是微微突出的斑马线,有种莫名的满足感。流水般的车头灯光比路灯还要亮一些,他看着他的影子,随着车移动,以他的脚为圆画着一条弧线,一回到他前面,一会儿缩在他的后面。抬头望见漆黑的夜空中突出来的建筑的轮廓,他几乎是看着他们立起来的。他再次感到时间的流逝,它不知不觉来到这城市已经三年,他熟悉周围的每一块路牌,每一条路的方向,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向他压过来,把他变成一个微小的黑洞,吸收着这个世界的孤独。
过完马路后就是面对着一个广场,那通常是广场舞大妈们聚集的地方。回忆起她们笨拙的舞姿,今天却莫名其妙的连个人都没有。他望向周围。附近的人也是寥寥。他感到这似乎是上帝故意给予它的环境——孤独的街道还有天上孤独的月亮,云都把星星揪了起来他,只能看见月亮微弱的光。耳朵中仍然播放着他喜欢的音乐:有他听腻的还有莫名其妙的下进去随便听听的,还有英语单词。那唯一的陪伴他的MP3,他把手伸进口袋握住它亮蓝色的机身,那金属的质感总是令人着迷,这是他唯一的慰藉了。不不,大概还有他那块和喝到的饮料也算得上是其中之一吧。想到这,他犹豫了一下。
顺着广场走下去,踏上镶着地砖的参差不平的小路,旁边是一所出名的初中学校,许多人挤破头想要进去。它也因为离他们家很近,也是他选择的目标之一,但是他选择另一所著名的寄宿学校,他每周要做40分钟左右的公交车。想到初中,他瞬间想起他们那间被柔软的白色海绵扑满的教室,还有整栋楼里唯一的空调就在他们的教室里,他不仅笑了起来,没注意脚下的路,差点摔了一跤。
耳机中的音乐慢慢变得缓和下来,他的心情也平复下来。不知不觉沿着围墙走到了那个学校的大门口,那里已经装上了普遍的出入口扫描系统。他的小学许多朋友就在这里读初中:那一位字写的小小的胖子,曾经是他回家路上的伴侣;还有一个女生,她在暑假时染了头发做了指甲,前几天还见过的;还有班长,她剪去了马尾辫,自从小学毕业之后就只见过她一次。他还在这里经历的体育测试,他回想起他在1000米计时垫上满足的表情。周围开始出现戴着头盔的摩托飙车族,他一向很讨厌他们。那极速的身影和引擎轰鸣的声音令他很不舒服,他们就像切割开寂静的锋利的刀片。他缓步走着,前方出现了一个公交车站,广告牌的白光在那黄色的路灯下显得刺眼,内容无非是些补习班广告与交通规则。他停下望望那个路牌,公交车还是原先的那几辆,它莫名觉得安心,于是继续向前走去。他又想起那被它梦寐以求的饮料,回忆起那里面冰块的模糊的棱角,握在手里微冰的触感和被嚼碎的又清脆含糊的声音,他多想现在就喝到它。
快到了,他心里想。过了前面那个丁字路口就是那一家他记忆中的奶茶店。无数的灯闪耀在空气中有种微红的血色。风略微变大了一点。他默默地夹好衣领——准确的来说他这一路都没有说话,更没有人注意到他。但他内心并不安静,他宁愿去拥抱那个喧闹的世界,也不愿面对它真实到寂静下来的样子:他内心的回忆会让他痛不欲生。毕竟,他是一个回忆者。
他一脚踏上整齐的柏油马路,想过来那家奶茶店旁边是一个小书店,那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地方。他在那里买过书,买过玩具,买过给别人的礼物,他想起跟同学打电话帮他挑选礼物的场景,想起他站在一排书底下,摸着书的满足感,但是现在那家生意火爆的店子也关门了,他叹了一口气。
他即将要见到那家奶茶店,心里不禁有些激动,但是就当他步入拐角的那一刹那。他愣了一下,那关上的卷帘门告诉了他一切。他似乎感到自己的回忆,甚至于思想都停止了。他站在风中,觉得自己有些滑稽,他长途跋涉这么久,结果却是这样。那扇门就像一个罩子一般,将他的回忆隔绝在外。
突然,一阵大风吹来,他感觉所有的风都绕过他的身体,轻易的将它托起。他的身体就像一艘抽走了水的潜水艇,一直开始上浮。出奇的他并不感到恐惧,就是感到庆幸,他回忆起了他已故去的许多记忆,那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只可惜他无法继续下去。他对自己一路过来沉湎在回忆中那么久而感到惊喜,无端地又涌上一缕悲哀。他越飞越高,因为骤降的气温几乎快要冻僵,又因为稀薄的氧气,头晕目眩。他已经奄奄一息,他突然见到许多的影子,也在跟他一起上浮,因为夜色太深,看不见他们的容貌与神色。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整条街都没有人了,他感到一阵安心,于是闭上眼睛,永远地陷入了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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