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正在我蹙眉长叹时候,接到老爷子电话,甚是诧异,因为老爷子的性格也是如我一般,平时都是社交活动较少,不喜欢通电话,好书信的人,没有特殊的或是需要交待的事情,一般是很少联系别人的。更令我诧异的,是老爷子的电话打来,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事,只是一个劲的关心我在外地的生活,"你在外面定要注意安全,好好工作"诸如此类的话,我那时总觉得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比平日里虚弱了许多,后来事实证明也是如此,电话挂断以后,我心情一时难以平复,在外面的空地上发了很久很久的呆,我那时突然觉得——老爷子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一个人从健壮到虚弱再到衰老需要多长时间呢?在这样一段时间里,人又可以衰老到什么样的程度呢?我无法体会,也不敢去想象,只觉这样的时间来的或许是极快,程度也是极大,就像老爷子一样。
我从外地回家才知道,老爷子生了场大病,医生说他心脏供血能力不足,这让他身体各方面机能都下降了。老爷子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了,几个月前还能倔强地力扛重物的他,现在脚步都有了些许蹒跚,脸颊似乎也凹陷下去一些,整个人都显得没有精神,那时我见到他便明白了——那通电话一定是老爷子生病的时候打过来的,相似的人总会体会相似之物,老爷子和我,在家里都是惜字如金的人,当然,他对我总是例外,这曾让我总是不耐烦,渐渐地,我也不再会去反驳他了,像我们这类人,若是一定要说些什么,非说不可,那一定在身心上出现什么非说不可的感觉,也许那些非说不可的话在平时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但在这时都会不同。
像老爷子和我这样的人,总习惯把情绪沉于腹中,少有吐出,但我也可以捕捉得到——在他身上透出的那种——失落感——从他佝偻背影上;从一次转瞬即逝的脚步的停顿上;从一次不经意的眼神的恍惚上——都清晰地呈现出来,这失落感就像空中飘散的蒲公英那样,若隐若现但从未消失。我也明白了,那种失落感便是源于孤独。
我依稀记得,在我小时候,老爷子身上这样的孤独感是不曾出现的,究竟具体是什么时候才出现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在这样的孤独感在老爷子身上渐渐的越来越强烈时才恍然发觉。老爷子曾是高级工程师,在他参与工程项目的那个年代,电脑还没有普及,更没有什么cad(一种工程设计系统),全是手工作图,老爷子就凭着一手作图本领经常参与工程图纸的设计与修改。我小时候,在老爷子还没有辞职养老时,经常能看见老爷子在书桌上摆着一套作图工具,拿着放大镜,对着图纸,一丝不苟地一张一张、一点一点检查过去,时而用圆规切个半圆,时而把尺子按在图纸上,一道一道划拉着,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划拉着什么。后来,大概在我快读初中的时候,老爷子辞职了,那时我问老爷子,"为什么要辞职,你不是总工程师吗?","因为没什么事做了,拿着工资就不能没有事情做,所以就辞职了。"我不记得那时老爷子脸上的表情了,我只记得,当时我很困惑,为什么老爷子这样的高级工程师会没有事情可做呢。直到我也踏足这个领域时,我终于悲哀地发现为什么一位曾经技艺高超的工程师会无事可做,在信息化的时代,只需要用通过电脑作图就可以精确覆盖到所有的施工细节,老爷子的一身本领就这样被一台冰冷的机器取代了。我如今电脑作图到有些累时,就时常呆坐着想象,老爷子辞职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心情呢?当他路过一台台好不熟悉的计算机,看着那冰凉凉的屏幕上清晰的呈现着所有的工程作业细节,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总而言之,老爷子就这样告别了他钻研一生的技艺。
老爷子喜欢的事情不多,辞职养老后就喜欢喝点小酒,可惜的是,我们一家子里除了老爷子没有一个喝酒的人,所以每过个两三个月,好容易遇到一次老友,定要全力劝酒,不把他珍藏的酒喝光一瓶他便不会罢休。我们都不赞同他这样的习惯,所以每回他要劝酒,我们都要拦着,即使他总会因此而不尽兴。有一回,我爸提议让老爷子扔了他的药酒,买正规酒厂的酒喝,平时少言寡语的老爷子一下就火冒三丈,就像有人要夺走他心爱的宝贝,是啊,他喜欢的事物本来就不多了。谁知,他这为数不多的"宝贝"终究还是被夺走了,夺走它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他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老爷子终究还是败给了岁月。医生曾建议,若一定要喝酒,可以适当尝试一下红酒,但也不宜喝多,于是我们在那之后买了些红酒,谁知道老爷子就喝了半杯,就摇晃着脑袋撑在桌上,让父亲搀扶着上床休息了,一边搀扶着,一边说着:"再也别喝酒了"。我想起老爷子步履蹒跚的走过客厅的姿态,当他看着自己短短几个月都能轻松揽下的家务全部都由别人包办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会不甘吗?他会悲哀吗?我不知道,只觉得那背影里散发出的孤独感越发浓烈。
一位子孙满堂的老人为何会孤独呢?有时孤独不是因为简单的形单影只而孤独,我想,这里有一种更隐晦更深沉的孤独,我以为这世界上最深沉的孤独就是——人无力热爱其所热爱,无力追求其所追求。当你面对你热爱的事物已经有心无力时,是怎样的失落与孤独啊!
老爷子没有酒喝的时候喜欢斗地主,因为平时没有人跟他打牌,我时常看见老爷子一个人发三组牌,然后自己跟自己打牌,老爷子还喜欢趁着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看街边的棒棒(重庆挑夫的称谓)斗地主,我婆婆曾因为这个事情骂他,现在也不骂了,我在与父亲一同回家的路上,他告诉我,老爷子现在总站在街边看棒棒斗地主,一看就是一下午,我下意识想就张嘴就此事回应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说起。我想那时一定有一种难言的情绪在我的嗓子底发酵,我回头看了看棒棒斗地主那条街,想象着老爷子悄悄站在棒棒们后面看他们斗地主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大家一定都不知道——老爷子其实很孤独。
回到岗位后,我上网查了查各种鱼竿的资料,买了根新鱼竿,钓鱼也许是老爷子最后剩下的爱好了,他已经有很多鱼竿了,这一根鱼竿——我想买来下次回家陪他一起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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