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哥最喜欢参加迎亲送嫁队伍。村西头大伯家的二儿子娶媳妇。央哥争着要跟着其他叔伯哥哥一起去接新娘。迎亲多个人少个人没关系,所以母亲就许了。
婚车是大伯家亲戚开来的一辆桑塔纳,新郎的头发全部往上往后梳,然后用发油抹得油光油光的,村里人笑说,苍蝇爬上去都会摔死。脸上还抹了红烟脂,居然嘴巴上还有。居说这是化了妆。胸前别着一朵吊着写有“新郎”飘带的小塑料红花,手上捧着一束红的,黄的,紫的塑料花,说是城里都兴捧花。神气活现地坐车副驾驶室。
婚车后面紧跟着一辆农用车,车上放几捆干稻草,坐着敲锣打鼓的一群年轻小伙儿,他们还肩负着挤门的重任。一对唢呐朝天介响。一个堂哥在唢呐与鼓,铙钹的伴奏声里使劲摇晃手里举着的鲜红的旗帜。
央哥和挑担们(挑担里是按女方要求准备的烟,鸡,鲤鱼,蹄花,爆竹等)坐在第三辆农用车上的稻草堆里。央哥听到锣鼓声,唢呐声,还有前面车上飘来的嬉笑声兴奋地几次爬起来,抓住车边框,站到车头边喊着一个堂哥的名字。不过她的叫喊一留出嘴巴就被跟她一样兴奋的风吹散了。
第四两农用车上没坐几个人,因为,那车是用来装女方嫁妆的。每辆车头都贴了个大红双囍字。
八十年代中期,这样的迎亲阵容在那个破小的偏僻村庄,算是相当豪华的了。
这天的天气很给力。下了近半个月的雨天转阴。虽然,腊月的寒风扫在脸上像刀子划过,但是,坐农用车的迎亲队伍免去淋雨的危险加之心情激动,个个热血沸腾,哪里还有寒冷。
到新娘村里了,所有人下车,各负其责,跟着新郎走向新娘家。小伙子们一个个撸起袖子,把锣鼓敲的震天响。很多村里人出来凑热闹。新郎见到村里人就点头散烟,脸笑的跟朵花儿似的。一句句恭喜,祝福,装进了新郎官的心里。
没有经验的新郎官怎么都没有想到,要把媳妇娶回家竟然是一场战争!而且是一场失败的战争!
女方的族亲瞧见迎亲来了,赶紧拎着一封长长的爆竹,点燃,迎出来。新郎官捧着显眼的塑料花,油头粉面,乐呵呵的领着迎亲队伍从一栋两层有水泥平台的屋子的西巷走进屋子南面院里。等下接到新娘了就从东边出院子。“进出不重门。”这是家里交代了的。
院里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新郎官儿笑眯眯地不断散烟,同时接受友好和祝福。女方家这时的大门是紧闭的。跟着来的主事带着挑担找到女方主事,把挑担交付给他。女方主事清点物资种类和数目之后边退回主屋西面的厨房。
挤门前的“礼”开始了。新郎官儿拍门:“开门哦!”“没有红包不开门。”新娘家的门是厚重的大木门,里面插上了门闩,中间的缝细的塞不进红包。新郎官笑嘻嘻地把红包从大门左下方的狗洞子里伸进去:“接红包咯!辛苦各位开门咯。”里面一只手飞快地接过红包。:“不行,不行,少了,还要红包。”新郎笑着又是递红包,又是烟的往里面递了好多巡还不开门:“开门哦。”“不开!”“不开我就挤开哈。”里面一阵哈哈大笑:“你挤不开!”其实,里面和外面的人都在等着挤门。
开始“兵”了。新郎笑着向迎亲队伍一挥手:“兄弟们,这门能不能打开就看你们的了。”早就做好准备的队伍“哦!”一声一齐奔向新娘家大门。最前面的仨壮汉侧身抵住门板,后面的人抵住前面的人,形成一睹人墙。一个嗓门大的喊着口号聚力:“一,二,三推哟!”
新娘家底不错,做了当时新式水泥钢筋房,大门自然用了大料,所以非常结实。里外两帮人都在呐喊用力,可这门纹丝不动。挤了十来分钟,迎亲小伙一个个满头大汗。其中一个跑来对新郎官儿说:“哥们儿,这门太结实了,挤不开咋办?”
一般不到绝望,挤门的人是不会放弃的。因为,迎亲挤不开大门,日后会成为女方村上的谈资。那是有些丢面儿的事。所以,新郎官要他们再使使劲儿。又是十几分钟的攻坚战以失败告终。
新郎官儿眼看这么久挤不开,也急了。待会儿还要吃女方家准备的鸡蛋煮面,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事宜要过套,怕时间耽搁太久,误了吉时,所以,找来女方的主事,把情况给他摆了摆,说:“叔,您让里头拉开闩子吧!”新郎官儿站在院子里咧着嘴对着叔媚笑,大门牙上沾着唇上的红膏膏,锃亮的皮鞋沾满了泥。腊月的寒风穿透了他的西装和薄衬衫,一条红领带像央哥的红领巾无力地飘荡在胸前。
没想到新郎官搓着冰冷的手等来的是一句硬邦邦的:“不行。”新郎傻眼了,遇到一个不懂事儿的主。
挤门的小伙子还在做“殊死战斗”。寒风呼呼送来几声嘲讽。挤门快一小时了。牛一样壮的后生们耷拉着脑袋,抱歉地冲新郎摇摇头。
新郎急眼了。冲着东房窗口喊女孩名:“桂莲,叫里面人拔了门闩。”
这是透亮透亮的玻璃窗。上面贴了个又红又大的“喜”。“喜”最下面的“口”没粘牢,被风撩的一上一下拍打着透亮的玻璃,就像新郎此时一张一合的红嘴巴。
窗里头的新娘冲门里边儿的喊:“拔了闩。”“不行啊,哪有新娘叫拔门闩的?以后别人要说我们这的女孩家家着急要嫁了自己嘞。”新娘朝窗外喊了几声叔——就是那主事人。可叔叔说了:“要么再给红包,要么自己挤开。”窗里传来几声新娘怯怯的叹息。
新郎带的所有红包都塞狗洞了,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
于是,拉着主事人说:“叔,真不好意思,我身上没有红包了,这时间不早了,就让里头把门闩吧。”“不行!”这个主事人大概自己结婚迎亲时被折腾狠了,心里有阴影。
新郎又找到自己这边主事人商量怎么办。主事人说找新娘爸。新郎的心凉了一节:“她爸只会埋头做事,不主事的!”
于是,新郎和主事人一起再找到女方主事人:“叔,要不,红包我以后补,今天先拔门闩行不?”“逗我啊,把婚一结,还有红包补啊?不行。”不管新郎他们怎么请求就是不开门!
快到十一点半了!新郎眼瞧着就要耽误吉时了,对方硬是不给开门。新郎记得在门口的稀泥里转过来,又转过去。“哥,十二点了,再不接走新娘就来不及了。”对着窗口大喊一声:“桂莲,开不开门?”“我让他们开,他们不开呀。”里面传来新娘怯怯的声音。“这婚我不结了!”他把手里那捧鲜艳的塑料花使劲往地上一扔,踩上几脚。泥浆给花糊上了一层湿哒哒的土黄色,就像央哥家牛棚的土墙颜色。新郎脱下那双锃亮的皮鞋,扯下红领巾,瞪着牛眼冲大伙儿大吼一声:“走人!”
在腊月的寒风里,迎亲队伍像霜打了的茄子立在新娘的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见新郎黑着一张粉脸,拎着被泥浆裹着的皮鞋一个劲儿往院外走,也不敢去拉,一个个斗败公鸡似的跟在后面。估计是新郎心里那团火把他身边的寒风烧热了,他的脸上胭脂还在,还是去时那样红,头发还是那样油亮,只是,不再全部向后倒,而且向前后左右都倒,像从扎好的稻草里抽出来的软草堆。他赤着脚在尽是泥浆水的路上走得飞快,那么冷的天,却一点儿不见他哆嗦。
堂哥的迎亲战斗大败。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迎亲队伍跟在新郎身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新娘家。婚车上贴的,用大红纸剪的红双喜上面的雨水攒够了之后,染着纸上的红色往下流,如泣血的双眼。
站在村口等的族人见到车队连忙往屋里奔,然后拿来一封长长的鞭炮,不等车队走近就开始放。车队默默地从爆竹声中穿过,停在了大伯家门口。
村里凑来看热闹看新娘的人把婚车围了个圈。新郎掀开车门,从车里伸出一双赤脚,红红的脸,湿湿的眼,奔回新房。众人哑然。
迎亲队的其他人负责一遍又一的回答众人的询问,就像大导演在影片上映之前答记者问。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爆炸性新闻。这大概抵得上村里茶余饭后一年的谈资了。
大伯气得在堂屋打转,大妈在给呆若木鸡的新郎洗脚穿袜还有几个叔婶在义愤填膺大骂新娘家不是人,还有年轻的几个堂哥要用车拉几车人去讨公道.......屋里乱做一团。
这时主持大局的,安排娶亲程序的长者来了。他说,大家不要急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扭过头问新郎:“领东(定亲)那天,新娘有没有按规矩跟你回来住了?”新郎点点头。“那,你们圆房没?(这边风俗定亲后就是两口子了,小夫妻可以圆房的)”新郎抬头看了一眼大家,脸更红了,点了点头,马上又低下头。长者诡秘地笑了笑:“大家都去忙吧,中午酒席准时开席。”众人诧异:“没有新娘怎么开席啊?”长者神秘一笑:娘家人会送来。
果然,不一会儿,一两建设摩托车突突突来到大伯家。是新娘家的人,说是他们主事的叔不懂事,瞎闹,还请新郎再去把新娘接回来。
新郎听了两眼放光正准备起身,家里长者按住他:“你们不想让我们接就不让,想要我们接,我们又得大张旗鼓去接?这不是耍猴吗?”来人陪笑:“真是对不住了,这大喜日子,你看,新娘不在,这酒席也做不成不是?”长者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我们不做酒席了,你们请回吧。”来人赶紧作揖:“您大人大量,就不要跟我们计较了。这俩小孩的喜事被我们做长辈的搅黄了,那我们娘家罪过就大了。帮帮忙,帮帮忙。”
“我们车都还回去了,”长者傲慢地说,“恐怕要劳烦你们想办法送来了。”
来者无奈,点点头,回去复命。
大家不明就里问长者怎么回事。长者笑而不语对新郎说:“以后你就是爷了,等着过好日子吧。”
一切如他所料,新娘嫁过来以后,低眉顺眼,大嗓门从来没有过,这个堂哥那小日子,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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