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记

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小城小镇。

中学的时候，最喜欢的小说是沈从文的《边城》。每当读着沈先生笔下的茶峒小城，清溪白塔，充满湘西风情的吊脚楼，都忍不住在脑海中想象，那像牧歌一般清丽自然的世外桃源。大学期间，我读过许多汪曾祺的作品。他是沈从文的弟子，与他的老师一样，他的作品有着非常深重的小城情结。在他的小说和散文中，随处可见故乡高邮的影子。他介绍高邮水乡的风俗和食物，回忆高邮老城的旧人旧事，他以一系列的短篇小说，重建起了他记忆里的水乡小城。汪曾祺的创作高峰是他的晚年，我一度很惊异，他在六十多岁的年纪，何以对过去的人事仍记忆得如此清晰。同时也觉得感动，他给我们留下的是这样温暖的回忆。

十岁以前，我都生活在一座小城镇里。浙南的小镇，总是温暖而湿润的。那里的天气，多是晴雨。阳光永远那么好，抬头望天，常常能看见万里碧空，一片高远。小镇一年四季总是下雨。春雨一下，一连数日不息。夏秋的雨，常伴着台风而来。就连冬天，雨也特别多，正月里下雨比下雪还冷。我的记忆里，小城的冬天没有雪，只有雨。

小镇里有条护城河。有两年的时间，我住在河边。这一截的河道比较宽，河中央还有一个小洲，上面住着几户人家，家门外就弯着小船。我那时候很喜欢在河边发呆，看荷花，看蜻蜓，看石桥，看人钓鱼。黄昏落霞，就看天边云霞的变化。月上柳梢，就看河上璀璨的星空。只是离开家乡之后，每次回去都只是十数天的短暂停留，所有美好的景致便成了步履间的匆匆一瞥。

后来，我到别的小城或古镇旅行。从巷弄里走过，在小河边驻足，它们与我记忆里的小镇有诸多的相似。去行走去重温，是内心驱使，驱使着我去寻找一些渐渐逝去的熟悉。

零九年的夏天，我去了嘉善的西塘古镇。那时候西塘商业化并不是很重，除了主街上的纪念品店和临河的客栈酒家，河道狭窄的老街就是一幅自然的生活图景：老人搬一张木椅坐在门口，小孩子在石桥上嬉笑打闹，河边蹲着洗衣或洗碗的妇女。老旧的房子外壁落了粉饰，有些墙体显得倾颓，木门上贴着门神，大红的春联褪了颜色。路过一户人家，我还看见门上挂着“五好家庭”的牌子。

西塘有很多幽深的弄堂。我住的民宿在一个叫“石皮弄”的弄堂里，这条小弄以窄闻名，据说最窄的地方仅容一人通过，只是很可惜，我没有去亲身验证这个说法。走在弄堂里，看着天光被两旁的院墙割出窄窄的一道，粉白的墙垣生出暗苔，像水色在墨画上晕开的淡淡的痕迹。沿河的人家，修着长长的廊棚，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烟雨长廊”。我并没有赶上下雨的日子，但晚上坐在廊棚下看星星，看河对岸的游人放河灯，听夜航的游船悠悠的桨声，同样会觉得这样宁静的时刻充满了诗意。

其实去西塘的那次，我原本计划的目的地是乌镇。乌镇的大名我早有耳闻，偶然间看过一点黄磊拍的电视剧《似水年华》后，便更想去那里看一看。去年四月，我终于来到了向往已久的乌镇。

跟西塘相比，乌镇更像一个规划合理的景区。乌镇分成东西两栅，东栅比较原汁原味，西栅则修缮完整，更偏于商业化。起初我天真地以为，东栅的人会比较少，进了景区才发现到处都是人头攒动。大概是清明假期刚过的缘故，东栅的人气相当旺，我沿路看见了许多旅行团，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导游的讲解。我拿着景点联票一个个地游览，狭窄的街巷人潮汹涌，青石板上满是游人匆忙的脚步。从东栅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倍感失落，同时也忐忑地想着西栅的人会不会更多。直到进入西栅，才惊觉跟东栅相比，这里的人竟然这样少。没有戴着小红帽的旅行团，只有像我一样的散客，悠闲地穿过石桥，走过街衢。

西栅的房屋明显比东栅修缮得好，街道也比东栅整洁有序。河的一岸有许多文艺气息浓厚的商店、茶馆和咖啡馆，让我不由地联想起苏州老城中的平江路。河的另一岸则多是民宿和食肆，每一家民宿都有自己的招牌菜，各色小吃也让人大饱口福。在河边，我看到几株泡桐树，一簇簇的花像缀满了一个个紫色的铃铛，春日明媚的光景下，色调无比温柔。我无意来到昭明太子读书处，看着遗址前久经风霜的牌坊上写着的“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不禁有种时光穿梭之感，仿佛只要跨过这道门，就能走进六朝散落如烟的记忆里。

西栅的夜景很美。暮色四合，临水的人家灯火通明，支在水上的露台下也点着灯，河面上灯影摇曳，波光轻漾。我在街上遇见了一位打更的老人，他举着一个写着“更”字的灯笼，手里敲着锣。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忍不住接了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他便转头冲我微微一笑。据说乌镇元宵节有提灯走桥的习俗，虽然早已错过时节，我还是买了一个花灯，提着它走过一座座石桥，走向一个枕水而眠的夜晚。

乌镇之行虽然不无遗憾，也不乏失望，但于我而言，就像一场圆梦之旅。从此我想起乌镇的时候，不再是想象幻化出的梦境。

除了江南的城镇，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阆中古城。与江浙的古镇相比，这里显得更加生活化。古城没有被人为地划成收费的景区，而是自自然然地跟新的街区衔接在一起。这里的民宿多是院落，保存完好的古老宅院，有精致的雕花窗格和檐下的一缸锦鲤，让人忍不住驻足流连。我登上了一座叫华光楼的高楼，站在上面可以俯视整座古城，近处是鳞次栉比的院落，远处是古城外的秀美江山。华光楼的楼梯特别陡，下楼的时候我一直紧抓扶手，走得步步小心。走到半截，看见前面有个女孩被困在楼梯上，双手抓着扶手一阶阶地往下坐。发现我被她挡住去路，她又急又怕，对着下方的朋友求助时都带着哭腔。我和她的朋友没有办法，只能一人在上，一人在下，我安静地等待，朋友耐心地劝慰。花了好长时间，我们终于一起走出了华光楼，女孩面对我有些羞赧，最后大家微笑着在老街上道别。

古城南面便是嘉陵江。阆中三面临水，四面围山，自古以来就是风水宝地。将近傍晚的时候，我和同行的朋友游完古城，来到江边。对岸是起伏连绵的青山，江面上不时驶过游船，而靠着此岸泊着渔船，不见渔人，只有他的鱼鹰非常精神地立在船舷上。江边坐着许多游人和市民，一个中年大叔在训练着自家的狗，他把空瓶抛入江中，大黄狗便跳进水里用嘴叼回，引起了人们的围观。甚至有年轻的情侣效仿他的行为，试图将自己的宠物狗劝入江里捞瓶子，结果遭到了小狗的激烈反抗，人群里又是一阵大笑。夜晚，我们坐在江边的茶馆喝茶，江边纳凉的人比白天更多。他们自在地谈天，还有人索性脱了鞋，把脚伸进江水里，一边欢笑一边大呼凉快。

江天一色，月亮隐在云间。我坐在带着水汽的江风里，感觉古城的夜这样宁静。

我喜欢这些小城小镇，尽管短暂的旅程中，我眼里的映像都只是它们的浮光掠影。但我仍感动于它们带给我的熟悉，也珍惜和怀念那些宁静而悠远的时光。

我想，这样的故事会有更多，这样的旅程还会有一个又一个的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