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两天的雨把空气清洗干净了。浩瀚的天幕也被刷得锃亮锃亮的。一轮弯月高挂天上,漂亮的弧形线条分明,像剪纸一样。月亮拱簇的焦点是一颗明亮的金星。星月下面是一片草地,即使下过雨,也干巴巴的,没有润的感觉。枯草间隙全被雨打风吹落下的银杏叶覆盖。颜色同月亮的颜色一样。草地边是一条道路,道路旁立着一幢三层小楼。楼门关上了,为了挡住初冬夜晚的寒风。那个男人就站在床边,开着微信视频,看着窗外。屋里没有开灯。暖气没通,空调也不好使,天气挺冷的。距男人睡觉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通常这个点儿他已洗漱完毕,就等上床了。
“晚上吃的什么?”视频那头的男孩问。他往手心里倒了点爽肤水,涂在脸上。
“太冷了。”男人说。
“喝点热水吧。”
“你也喝点。”男人抿抿嘴唇对着男孩说道。
“晚上喝多了怕起夜。”
“多少喝点。”
“妈,给我倒杯水。”男孩歪过头喊道。
男孩妈妈拿来一杯水,还冒着热气。她把水杯放在男孩旁边的小桌上,瞟了一眼视频中的男人,很快移开了。
“你看看月亮。”男孩把灯关了。透过窗眺望星空。月亮呈饱和度低的暖黄色,被夜空的深蓝色映衬着,颜色分明但不刺眼。金星如钻石般散发出冷艳的光芒。
“它们组合起来就像一张弯弓。”男孩说。
“我从来没玩过弓箭。”男人嘬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水说。
“是的,你没这个机会体验。”
“我见别人玩过。”男人说,“你说我没体验过,不代表我不知道。”
男孩看着月亮。“月亮,”他问,“用英语怎么说?”
“Moon,还有卫星的意思。”
“月亮自己就是卫星?”
男人朝摄像头指了指,笑笑:“嗳......”这时传来男孩妈妈吆喝的声音。
“还不睡觉?!”
男人和男孩都停顿了一下,没出声。
男人接着说:“你是行星,我是卫星。”
“一会儿就睡了。”男孩冲着他妈妈喊了一嗓子。
“别喊,好好说。”
“为什么我是行星,你是卫星?”
“因为卫星是绕着行星转,守护行星的。”
“我愿意当月亮,你是太阳。”男孩说,“它的光源自太阳。”
“说的也对。”
“水喝了没有?”男孩妈妈问道。
“喝了,喝了一半。”男孩说着放下了杯子。“水里有个月亮。”
“有月亮就有捞月亮的猴子。”
“挺好玩的。”男孩说,“很多时候,你一提到一样东西,就会自然而然联想到另一样东西,比如大象和阴茎。”
“得了,扯远了。”
“是你先起头的。”男孩说,“刚才说的挺搞笑的,还挺想笑的。”
“咱就应该多想办法开心开心。”
“好呀。我一直在努力啊。我觉得月亮和金星的组合看上去就像一张拉满的弓。这个比喻挺贴切吧?”
“确实很贴切。”
“我还想着学学月亮的英语。我现在年轻,就应该多问多学。咱都应该多去体验没做过的事情,对吧?”
“差不多吧。”
男孩看着月光洒向的屋檐。
“晚上的房子真可爱。”他说,“它们看上去并不像是丑陋的钢筋水泥造的。披了一层月光,它们的质感发生了变化。”
“再喝口水。”
“好呀。”
窗户缝挤进来一丝凉风,吹到男人脸上。
“白开水治百病。不花钱,对健康还好。”男人说。
“非常对。”男孩说。
“这真的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手术,豆包。”男人说,“其实根本就算不上是手术。”
男孩垂下眼帘盯着地面。
“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豆包。真的没什么。只是割掉一块没用的赘皮而已。”
男孩什么都没有说。
“我会和你一起去。陪在你身边。我自己也做过了。只是把多余的赘皮割掉,随后一切就正常了。”
“那我们以后呢?”
“这不影响我们的以后,跟现在一样。”
“你为什么非要我做?”
“这是目前唯一一件让我们心烦,让我们不开心的事儿。”
男孩看看水杯,伸手想抓起杯沿泛起的月光。
“你觉得以后我们就没事了,会很幸福。”
“我知道我们会。你不用害怕。很多人都做过那种手术。”
“我也知道。”男孩说,“做了以后都很幸福。”
“好吧。”男人说,“如果你不愿意,就不必去做。你如果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但我知道那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你真想要我这么做?”
“我觉得这个办法最好,对你有好处。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我不会让你去做的。”
“如果我做了,你就会很高兴。一切就会像从前一样。你还会爱我吗?”
“我现在就爱着你,一直爱着你,你知道我爱你。”
“我知道。假如我做了,那么我要是再说星星月亮像弓箭这样的话,你就会觉得很美妙,就会非常喜欢。”
“我会喜欢的。我现在也很喜欢。但我只是没办法那种呲牙咧嘴的,你知道我心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如果我去做,你不会担心吗?”
“我不会担心的。因为非常简单。”
“那我就去做,因为我自己无所谓。”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自己无所谓。”
“可是我觉得你有所谓。”
“哦,是的。但我觉得自己无所谓。我会去做的。这样一切才会好起来。”
“如果你是这么想的,我可不想让你去做。”
男孩欠身站起来,穿过平房天井,打开院门往外张望。家门前面这条小胡同一头通向大海,一头连接即将开通的地铁站。胡同很窄很长,两边的矮房子鳞次栉比。将来这里的居民都能受惠于地铁,方便去往市里。一片云影掠过房舍,透过胡同尽头,他仿佛看见了飞驰的地铁列车。
“我们本可以毫不在乎并且拥有一切的。”他对着手机说。说完,眼睛望向胡同尽头。“我们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但我们每天都在考虑这个考虑那个,考虑一些没有用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本可以毫不在乎并且拥有一切的。”
“不可能,那不现实。”
“我们可以拥有整个世界。”
“不可能,不现实。”
“我们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不行,哪有那么轻松。有些东西不属于我们。”
“属于我们。”
“不属于。我们只能做眼下应该做的。”
“没有什么是应该做的。”
“怎么会没有?回屋里吧。”男人说,“你不要那么想。”
“我什么都没想。”男孩说,“这是事实。”
“我不要你去做任何你不想做......”
“或对我不好的事。”男孩接过话说,“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喝杯小酒暖和暖和。”
“好吧。但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男孩没等男人说完,“我们能不能不说这个了?”
他们各自站在自己屋里的窗边。男孩看着天上金星之外的繁星,都不怎么亮。男人看了看视频中男孩的脸,又扭头看看保温杯。
“你应该明白。”他说,“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让你去做的。退一步讲,即使你做了有什么不好的后果,我会承担这一切的。”
“这对你那么重要吗?我们完全不用改变。”
“那当然。但我想让你做你自己。虽然这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是的。你是觉得挺简单的。”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但我确实知道。”
“你现在能为我做件事吗?”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那就别别别别别别别再叨叨了,好吗?”
男人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水已经变凉的保温杯,杯身上印着他们去刘公岛玩时拍的照片。
“可是我不想让你去做了。”他说,“我不在乎了。”
“我受不了了。”男孩闭着眼晃着脑袋叫道。
男孩妈妈把水杯里的凉水倒掉,重新添了热水。“还有五分钟就十一点半了,快睡觉吧。”她说。
“她说什么?”男人问道。
“还有五分钟十一点半,让我快去睡觉。”
男孩妈妈撇了撇嘴,走开了。
“下个礼拜出差结束,我就能回家了。”男人说。
男孩对他笑了笑。“好呀,到时候我们去吃火锅。”
“在家自己弄就行了。”
男人把保温杯里的水晃了晃,顺着杯口反光望向天际。虽然风很大,月亮、星星却一动不动,好像都在耐心等待着什么。男孩钻进了被窝。男人看着男孩颀长的睫毛。男孩侧卧着,故意眨巴眨巴眼。
“你觉得好点了?”男人问。
“我觉得很好呀。”男孩说,“我没事。我觉得挺好的。”
“那我们睡吧。”
“晚安,老头。”
“晚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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