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夜凉如水,云淡星疏。
程雨眠洗漱之后,到房里去看小郎君。
小郎君在外祖父家住了几日,今日才接回家来,她担忧他换了屋子,睡觉不安稳。
小郎君阿琅年纪小,在乳娘帮着他洗漱的时候就昏昏欲睡,一放到床上,就睡下了。
雨眠走到床前,便看到梅花纸帐里的小郎君握着小拳头,睡得很熟,就笑着捏捏他的脸,嗯,又嫩又软。
阿琅在梦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睁开迷蒙的星眼,望着她迷迷糊糊的笑,“阿娘,我,我要给你说一个,一个秘密,嗯,对。”
阿琅有个依赖又亲昵的小习惯,他喜欢母亲,平日里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都要告诉她,真是叫人欢喜。
“什么秘密呀?”雨眠爱怜地点点他的额头,笑着问他。
“昨天,我在外祖父的书房里,听见他在念一首诗。”
阿琅才五岁,正是活泼贪玩的年纪,外祖父与外祖母素来又疼他,从不拘束他。
昨天,他甩开一步不离的乳娘,偷偷跑进了外祖父的书房里,摸一摸堆着满满的书的书架,碰一碰书案上的砚台,像只新奇的小耗子,玩得开心极了,忽然听见外边有响动,连忙钻到了书架边的榻床下面,肯定是来找他的人。
程瞻进了书房,径直走到书架前,从架上拿了一个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来,就站在那儿,温柔又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眼里仿佛浸润了一片墨黑的深沉的海,那是一条海棠红绣穿枝梅花的披帛:面料轻柔如烟雾,色泽妩媚又娇艳,刺绣精致又璀璨。
晶莹的日光照进窗棂,程瞻站在明亮的光线和氤氲浮动的轻尘里,两鬓霜白,面容清癯,神情温和,虽已过天命之年,但风姿凛然,气调皎爽,依稀可以窥见年轻时皎然如玉树的模样。
……
阿琅藏在榻床下面,等了好久,都没人找到他,哎,你们真的好笨哦,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只看见外祖父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架前,像一棵孤零零的树,哎,外祖父好可怜哦,一个人。
阿琅正想从榻床下面爬出来,吓一吓外祖父,却听见外祖父说了一句话,把他吓得又往里面缩了缩。
那句话是什么呢……
“嗯,老来,多,多健忘,”阿琅眯着眼睛想啊想,终于想起来了,“唯,唯不忘相思。”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雨眠怔了怔,随即回过神来,笑着哄他,“好,阿娘知道了,快睡吧。”
阿琅这才满意的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入黑甜的梦乡,脸蛋都红扑扑的。
雨眠想着那句诗,心里仿佛下起绵绵的春雨来,温柔又悲哀。
许久之后,静谧的屋子里响起一声浅浅的叹息。
一
那是雨眠及笄那一年的事了。
暑气如焚,庭下的石榴花碧叶鲜翠,红蕊秾艳,灼灼动人。
雨眠被使女叫到了阿父的书房里。
程瞻端坐在书案后,神情淡淡,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不知怎的,雨眠有些心慌,低了头,不敢对上阿父的眼睛,手指不住地绞着绣着鸳鸯的裙带。
片刻后,程瞻才开口道:“之前我同你阿娘商量你的婚事,你阿娘告诉我说,雨眠有自己的主意,不想嫁给高门郎君,只想嫁个一心人,我也答应了。可几个月过去了,你阿娘问你心上人的人才门第,你总是避重就轻,阿父想见他一见,你也拖着不肯。雨眠,你老实说,那人究竟是谁?”
她静默了片刻,咬了咬唇,仿佛下定了决心,小声道:“他是林鸿,阿父之前的的弟子。”
去年曲江池畔踏青,是她第一次见到林鸿,她之前只在阿父那里看过他写的诗文。那一天,曲江池畔俊秀的郎君有很多,可她的眼里就只看得见他,见到他第一眼就心生欢喜,杏花疏影里,芝兰玉树貌。
她一边欢喜,一边忧愁,夜里辗转反侧,白日里人也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那时,阿父从国子祭酒升任了左散骑常侍,阿兄也任了左补阙,程家虽然富贵,但比起真正的高门世家来还差了好大一截呢。她是家里唯一的女郎,享尽了富贵,婚姻是她唯一能回报家族的东西。 而林鸿只是一个书生,无论如何也配不上程家的门第,更何谈帮助程家更进一步呢。
“傻孩子。”程瞻轻轻叹了口气。
雨眠是他的幼女,从小便是做掌中珠一般娇养着长大的,看着温婉和顺,实际上还带了点高门女郎的张扬骄傲。如今为着情之一字,却是少见的忐忑不安的模样。
“本来,阿父就是不准备叫你联姻的。阿父从寒门士人做到如今的左散骑常侍,你道是为了什么?阿父告诉你,是为了振兴门庭,是为了庇护家人,叫你们称心如意,不必委屈自己、勉强自己。”
雨眠心头触动,抬起头来看着阿父,眼里盛满了希冀。
“林鸿现在门第是低了些,可他勤学好问,文采斐然,若能中举,前途也是不可限量。”
“雨眠,一心人难得,等上一等,也是无妨的。”程瞻微微一笑,却又肃了脸色,"不过,阿父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雨眠诧异。
“阿父不可能叫你一直等下去,三年,三年之后,若是林鸿没有考中,阿父就要叫你嫁给我看中的人了。你可愿意?”
这番话里说得强硬,却又蕴含着父亲的一片苦心,雨眠心头微酸,低声道:“我愿意。”
程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温和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这是很好的。雨眠,阿父希望你的情路不要走得太难。”
雨眠后来想起这一天,总是觉得阿父的温和的神情里捎带了一点苦涩,冷清清的苦涩。
二
程瞻的故事,是在一个春融日煦的日子里开始的。
庭院里芭蕉冉冉,草木葱茏。
程瞻用过午膳,姿态慵懒地坐在廊下翻看一本游记,手边供着一只小几,摆着一壶清茶,茶香又轻又柔。长庆坐在一旁,絮絮叨叨,把打听到的事告诉他。
“郎君,我去隔壁瞧了瞧,才知道隔壁的院子卖出去了,这两日都在洒扫庭院、收拾箱笼,这才闹腾了些。不过我只见着两三个美貌的使女,说了两句话,听她们说她们也是从常州来的。虽然我没瞧见主人家,不知道是郎君还是女郎,不过我瞧她们忙着在院子里的山石上、栏杆上晒书,想来他们的主人和郎君一样,是个爱书的郎君。”
“你倒是机灵,拐着弯儿地夸人。”程瞻微微笑了一下,微微握紧了手里的书卷,眼神里露出了一点回忆的渺远。
程瞻原本是世家出身的郎君,不过他十六岁那年父亲病逝,偌大的家族从此就败落了。他选择走科举的路子,来支撑门户、重振门庭。为了潜心读书,他在泽州隐居,在城中最偏僻的双砚巷买了个院子,只有一个侍童长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匆匆流年,滔滔逝水,转眼间他已经离家四年了。
程瞻垂下眼睫,思绪如柳絮,飘摇到了昔年欢乐的常州城,那时他正当年少,穿一身锦衣春衫,意气丰逸,骑着银鞍白马,绕城而过,引得满楼的红袖红了脸庞,那是如何的恣意风流。如今他却背井离乡,交游零落,只一个孤零零的远行客,满腹如丝愁绪,无可消除。
程瞻抛开芜杂难言的心绪,心里暗暗决定明天去拜访隔壁的郎君,毕竟他乡遇得故乡人,实在是当浮一大白。
第二日,程瞻叩开了隔壁院子的大门。
梳着双环髻的使女开了门,见到是个皎然不群的年青郎君,又惊又奇,问道:“请问郎君这是?”
“我是常州程瞻,住在隔壁,”程瞻不慌不忙地讲明来意,笑道:“听说你家主人也是常州人,特来拜访。”
使女摆摆手,连忙道:“不,不是,我们是长洲人。”
“不是江南道吗?”程瞻面带疑惑。
“是江南道,可不是那个常州。”使女急红了脸,却不知如何分辨。
“是‘梦入家门上沙渚,天河落处长洲路’的长洲。”语声清脆,如玉石相击。
程瞻恍然,常州与长洲读音相同,都隶属江南道,不过长洲却是隶属江南道的苏州城。他望向说话的女郎,却望进一双盈盈的眼波里,怔了一怔,缓缓道:“是李昌谷的诗。”
面前的女郎穿着素淡雅致,豆绿色小团花上襦,丁香色缠枝玉兰花罗裙,只肩上挽着的披帛是娇艳欲滴的海棠红。她也不像时下的女郎那样喜爱鲜妍的妆面,花钿鹅黄、斜红面靥的妆饰一概没用,面容素净又清润,只唇上一点淡淡的胭脂,却愈发显得她雪腴粉艳,天姿灵秀。
程瞻望着她,仿佛看到了照在水面上轻盈的光一般,低声道:“是我弄错了,失礼了。”
“他乡遇得故乡人,人人都会喜出望外,不怪郎君唐突。”女郎轻轻摇了摇头,她绾着单螺髻,髻边的宝相花步摇垂着白玉珠,流苏轻摇,琮琮作响,道:“我听说郎君在此闭门苦读了四年,又是背井离乡,又是孤零无伴,乡心熬煎也是难免的。”
“这是我家乡长洲的特产,”她嫣然一笑,月眉水眼脉脉盈盈,伸出手来,掌心躺着一个黄柑,衬得她手指如玉,极是动人,“赠予公子,聊慰乡心。”
程瞻仿佛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凝冰正哗哗地解冻,深深地看着她,目光里浸润了一泓明瑟的汪洋,他伸手接过,缓缓道:“多谢女郎。”
林水月被他看得眉端小颦,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微微低了头,却仍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心里有些窘迫,却听见他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这也是李昌谷的诗。”林水月语声低颤,凝眸看他。
细如轻丝渺似烟波的情肠便在这双目相接中结了千千结。
三
第二天,清晨。
阶前芳草萋萋,芊芊的草叶上坠着粒粒晶莹的朝露。
水月坐在廊下的矮榻上,程瞻坐在书房里,他们隔着一扇窗,说尽了仿佛情人间的绵绵絮语。
其实大多时间里都是程瞻清朗的声音,常州,父亲,少年,门庭,科举,他将生平种种侃侃而谈,酣畅淋漓。
而水月只是微微侧了脸,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水润的眼瞳里映着他清晰的倒影。
“现在的朝堂,虽仍是高门世家的朝堂,但圣人开科取士,寒门士人得以进入朝堂,打破高门士族的垄断。寒门士人终将取代高门士族,到那时,我们就能施展一腔抱负,将荒芜的山地变成丰饶的田地,荒僻的郊镇变成繁华的市镇,贫苦的百姓都能看到过上富足的生活。大丈夫,当如是也!”
程瞻唇边露出笑意,神色飞扬,心潮澎湃,眼底闪着异样的光彩,说完自觉狂妄,不由得面上火热,却又忍不住看她的反应。
“瞻郎,”林水月抬头看他,眼神清澈又灵动,如泉水间游弋的游鱼,缓缓道:“我觉得你说的话,字字都好,句句都好,堪比珠玑。”
程瞻怔怔地看着她,心头微动,这些话他对其他人也说过,可没有一个人如她一般懂他,“月娘……”
“我的小字——皎皎。”
“皎皎。”
夜里。
水月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半湿的长发铺散开,丰艳如云。
英娘坐在一旁,用干燥的布巾替她一点一点的拧干发丝里的水分,又细细地涂上润发的膏脂,淡淡的清香浮动开来。
英娘生得健硕,此刻却动作轻柔,神情温和,眉宇间带着忧色,“程郎君……”
她是看着女郎长大的,从前的瘦小女童长成了如今的韶秀女郎,她满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喜的是女郎的样貌、才学处处都好,忧的是女郎的出身,女郎的阿父是高门的郎君,他给了水月吃穿不愁的生活,可也给了她低微的出身。
若程郎君是个富贵公子,女郎同他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程郎君一心科举,求的是权势和地位,女郎的出身帮不了他,到了那时候,女郎又该如何自处呢?
“英娘,我知道你的意思,”水月半坐起身,眼睫低垂,笑道:“我的出身不好,他又是个一心仕途的郎君,我们不合适。可是……可是我喜欢他,容貌举止,才学风度,样样都是我喜欢的模样。若是没遇见也就罢了,可偏偏叫我遇见了,我不想错过他。”
她半含笑半噙泪,面上显现出一种秋水澄盈一般的美,又欢悦又哀愁,“英娘,叫我任性一回吧。”
“若是……那我们就回长洲去。”
四
后来的程瞻和水月,仿若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一般,甜蜜,缱绻。
早晨清寒似剪,常常程瞻醒来的时候,水月还在睡。
水月拥着鸳鸯锦被,脸蛋晕着浅浅的胭脂色。
阳光透过窗户,落下斑斑驳驳的花荫藤影,院子里风光明媚,丁香树和藤萝在轻盈烂漫的曦光里摇曳生姿,正是一个好天气。
他看着水月睡得晕红的脸颊,情不自禁地吻她娇嫩的肌肤,简直是心笙荡漾。
清梦被扰,水月眉间轻轻蹙起,又轻又软地抱怨着,“瞻郎……”
程瞻低低笑着,柔声道:“该起了。”
“你先起嘛。”水月浓睫如蝶翅般绵绵地轻颤,微微睁眼,眼底泛着盈盈的春水。
“不许撒娇,”程瞻吻了吻她柔嫩的双唇,语气诱哄:“陪着我,皎皎。”
真是奇怪,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他爱清净爱安宁;现在她陪在他身边,他竟好像爱上了带着微红暖意的人间烟火气。
“那你抱着我去洗漱嘛。”
真是又爱娇又磨人。
……
天气醺酣,永昼清闲。
程瞻坐在书房里看书,书案上整整齐齐地堆着笔墨纸砚,案边一只瓶,雨过天青色,瓶中供着几枝香气清郁的茉莉。
窗前种了几本蓊郁冷翠的芭蕉,柔和的阳光透过肥厚阔大的叶片照了进来,程瞻手里的书卷仿佛都被染上了鲜嫩的碧色。
他听到院子里有低低的笑声,眉眼不自知地也含了笑,隔着窗户望一眼,就瞧见水月坐在秋千架上,懒懒地倚着丝绳,轻轻地摇晃着,天水碧的罗裙微微飘举,宛若一朵揉皱了的花。
秋千架旁,丁香枝头缀着星星点点的花,疏疏的晴光在萦绕在她身上,愈显得冰姿玉貌,淡而多姿,犹如一枝冻着点点春雪的梅花,婀娜着寒意。
梳螺髻、着绿裙的使女站在一边,同她低低地说笑、玩闹。
水月似有所感,微微侧过脸,眼波欲滴未滴,笑意盈盈地朝他望来,娇稚之中有一点自然的灵慧,宛若谷雨三朝妩媚多情的春水。
程瞻唇边的笑意更深,低头接着看书,不知怎的,身心没来由的轻灵浩荡。
……
夜里,微云黯黯,星河耿耿。
温柔的夜色在翡翠屏上流淌,床帐边垂着同心结,几案上灯如红豆,烛火闪烁摇影,宁谧又温暖。
程瞻抱着水月,拥在鸳鸯锦被里,说着天上人间,那声音若云若烟,有着暖暖的烟火气。
……
那时候他们日日相对,情深意眷,好似一对平凡的恩爱小夫妻。
可也只是好似罢了。
五
三年后,程瞻中了新科进士,曲江杏园宴,大雁塔题名,如此种种,全是说不完的春风得意。
程瞻是冬天离开泽州的,经过春闱和铨选之后,他再回到泽州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初夏了。
他站在门外,心头却有几分胆怯,犹豫再三,还是叩响了门。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门轻轻打开,露出了水月那温柔、欣喜、白皙的面容。
“瞻郎,”水月几步就扑进了他的怀里,抱着他痴痴地笑,眉间的花钿是青翠的小小一点,鲜艳欲滴,“你回来了,真好。”
“皎皎,我回来了。”语气缠绵,又像是轻轻的叹息。
程瞻合拢双臂,紧紧地抱着她,他也很想她。
他低头在她的发上落下一个吻,却嗅到一淡淡的酒气,“你喝酒了?”
“竹叶酒,本来是留着为你庆祝的,你一直没回来,我忍不住,就,就偷偷喝了一杯。”
她仰着脸望着他,眼眸水润,眼波流盼,雪白晶莹的肌肤透着淡淡的微醺的晕红。
程瞻又爱又怜,低低地叹了口气,又将她抱紧了几分。
程瞻拥着她回到房里,梅花小几上还摆着一只三彩双鱼酒壶,一只琉璃酒杯。
“瞻郎,我们喝一杯吧。”
使女送来一只琉璃酒杯,执着酒壶斟酒,浅绿如碧玉的酒液一点点流淌进杯中。
水月将一杯酒递给程瞻,一杯酒握在手里。
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恭喜郎君,愿郎君从此前程似锦,琴瑟合同。”
程瞻怔住,似悲似喜,缓缓道:“你知道了。”
他要娶妻了,妻子是五姓家的女郎。
科举只是他仕途的第一步,要想平步青云,一展鸿图,与世家联姻是最快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他没有别的选择。
水月微微低了头,眉头轻轻蹙起,泪眼盈盈低垂。
他去长安参加科举,一封又一封的信写给她,信上写了长安的繁华,写了曲江宴烂漫的杏花、缥缈的烟水,写了大雁塔明亮的青空、袅袅的流霞,写了他低徊的的思念、眷眷的情意。
那天,信还没有拆开,长庆便告诉她,郎君要娶妻了,他的妻子会是出身高贵的卢氏女。
长庆是个忠仆,他知道卢氏女对郎君的仕途有多重要,也知道郎君的迟疑,他这么做无非是想叫水月知难而退罢了。
她终于抬头看着程瞻,笑意惨淡,想要说些什么,眼睫上的那一滴泪珠悄无声息地滚落了。
这一滴泪像是穿透了他的心,程瞻心头慌乱,把她抱在怀里,语无伦次:“皎皎,皎皎,你别哭,你别哭,”
“我与卢氏女的婚事,只是世家与寒门的交易罢了。科举打破了高门世家的垄断,使得寒门士人进入朝堂,婚姻则是高门世家拉拢寒门士人的手段;而科举只为寒门士人打开了进入朝堂的小缺口,朝堂依旧被高门世家的势力把控着,婚姻是寒门士人抬高身份、获得人脉的办法。”
“皎皎,你体谅体谅我。”
“你放心,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她伏在他的怀里,泪如雨下,是啊,他是喜欢她,只喜欢她,可这份喜欢终究比不过他的权势和地位。
水月挣开他的怀抱,脸上泪痕依稀,目光淡淡,“瞻郎,我们分开吧。”
“长安城很好,可那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在长洲。”
“我离开家已经很久了,该回去了。”
“你要回长洲?”程瞻听她说要离开的话,心头难过,伸手想要抓住她,“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办?”
水月躲开他的手,凄凄一笑,道:“郎君自然是与高贵贤惠的卢氏女举案齐眉。至于我,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程瞻心痛难忍,不顾她的挣扎,径直搂住她,眸子里隐约有泪,声音颤抖,“你竟说这样的话,难道我的心是铁石做的吗?难道我们往日里的情意都是假的吗?”
水月看着他眸中的伤痛,额角的青筋,颓然地靠在他的怀里,潸然泪下。
“冤孽。”
六
后来,程瞻娶了卢家的女郎。
这是一段普普通通的世家女郎与寒门士人的婚姻。
卢家的女郎出身高门,生得姣好,也有贤名。她嫁给他后,执掌中馈,操持家事,赏罚分明,恩威并济,样样都做得很好,是极贤惠的妻子。
他是新科进士,又借着卢家的东风,结交权贵,拓展人脉,仕途一帆风顺,真正的扶摇直上、风光得意。
如想象中的一样,他与卢氏女的婚姻,做到了相敬如宾四个字。
相敬如宾,可也只是相敬如宾了。
他的心早已系在了别人的身上。
水月最后还是留下了。
她在心里有百般的怨,千般的恨,但都敌不过那一点残破的爱。
她终究还是爱他,还是舍不得他,还是选择留在他身边。
程瞻在长安城偏僻的听春巷置了别业,是个偏僻又清净的院子,正厅阔朗,侧院环绕,庭中画阑红柱,花木葱茏,精巧又雅致,是个好居处。
院子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琐琐碎碎,都是他思索着画了图纸、又吩咐工匠按图一点一点建成的。
粉墙黛瓦,藤萝顺着院墙攀援,垂挂下如瀑的绿叶,芭蕉冉冉,画阑仿佛都染了碧色,丁香的枝叶生得葳蕤,到了春夏,枝头就缀着素洁的花朵,在轻柔的辉光里摇曳生姿。
房里的铺设更是用了心:翠羽流苏帐,云母山水画屏,青玉案,白玉床,华贵又雅致。
水月就住在这个偏僻又清净的院子里,一住就是十余年。
程瞻本来是想纳她进门的,她住在听春巷,便只是他的外室,外室的身份太低贱了,连妾室都比不上,他不想叫她受这些委屈。
可他才刚刚提起了话头,水月就冷了脸,淡淡道:“做妾有什么意思呢?我进了你家的门,不仅要侍奉你,还要侍奉你的妻子,我难道就是天生的卑贱吗?”
她只想悄悄的,悄无声息的来,再悄无声息的走,不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听她说这样的话,程瞻也冷了脸,可片刻之后又是他低头,把她搂在怀里,“皎皎,别这样,别说这样的话。”
她来到长安,来到这个院子,来到他身边,给他带来了温暖安宁的烟火气,也给他带来了伤人又伤己的冷淡和痛楚。
他知道她怨他,也许还恨他,可怨也好,恨也罢,只要她还愿意留在他身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水月到了长安之后,程瞻并不能时常陪着她,他有仕途上的朋友需要应酬,有贤惠的妻子需要敬重,有可爱的孩子需要陪伴。
可水月一点也不在意,她住在听春巷,仿佛还住在泽州的双砚巷一样,还是爱在清晨拥被小睡,爱在廊下赏花吃茶,爱在书室里看书写字,可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她不再等他,不再唤他瞻郎,也不再同使女笑闹,床帐里也不再垂挂同心结。
可程瞻心里总是牵挂着她,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到她,都紧着留给她。
箱笼里装着时兴的裙子:缠枝玉兰的蜀锦石榴裙,郁金的杏黄罗裙,金缕穿枝海棠的翡翠裙;妆台上摆满了珠翠:金镶玉的鸳鸯海棠步摇,海棠石榴花纹的白玉梳,金丝的臂钏,碧玉的镯子;几案上的果盘盛着新鲜的时令水果:西蜀的樱桃,江南的绿橘,南海的荔枝……
他自己勤俭节约,对她却予取予求,生怕委屈了一点半点。
可水月总是恹恹的,落落寡欢的。
程瞻每次去看她,总要为了她的冷语而生气,每次都拂袖而去,可每次还是他先低头,还是他忍不住想要见她,还是舍不得委屈她,还是想要加倍的对她好。
多可笑啊,从前他们日日相对,他只觉得寻常;可如今水月对他爱恨交织,冷冷淡淡,他才后知后觉的,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七
水月一天天消沉了下去。
水月穿的罗裙,素来都萦绕着淡淡熏香的清芳,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清芳的熏香里开始缠绕着丝丝缕缕草药的微苦气息。
她病了。
程瞻找了一个又一个大夫,药方换了一张又一张,小药炉中的热气薰腾了一天又一天,一碗又一碗的苦药汁子送到她的面前。
程瞻还是没有将她留下来。
水月走的那天,是个烟雨濛濛的春日。
两人刚刚起身,还没洗漱,水月就说想要去看廊下的丁香。
程瞻头发都没梳,只穿了衣裳,又寻了一件丁香色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才抱着她去了廊下。
丁香树叶上沙沙飘摇着绵绵的丝雨,枝叶泛着浅淡的绿意,有婉约的烟气。
水月靠着他的怀里,静静地看着雨中的丁香树,语气里有一点遗憾,“只可惜看不到今年的丁香了。”
程瞻紧紧的抱住她,在她发间轻轻印下一个吻。
水月忽然伸手挑了他的一缕发丝,同自己的一缕发丝,绾了一个同心结。
水月看着那个同心结,低声道:“与君结同心,同心最长久。”
“瞻郎,”她抬头看他,轻轻一笑,眸子里似乎飘着绵绵的雨丝,道:“我还是与你说了这句话,真好。”
程瞻低头看她,心里翻涌的情意和愧意几乎要令他崩溃了,蓦然落下一滴泪来。
“瞻郎,你还记得李昌谷的那句诗吗?”水月靠进他的怀里,缓缓道:“梦入家门上沙渚,天河落处长洲路。愿君光明如太阳,放妾骑鱼撇波去。”
“我要回长洲了,瞻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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