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灵

       

御灵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妖怪于人都是没有心的？

        妖怪的寿命很长，少则百年，多则千年，甚至万年。那些悠悠漫漫的年月里，如果一只妖怪有了心会怎样？他会记得千年前，河边救了自己一命的孩童？他会记得八百年前，某个把自己从深坑里抱出来的樵夫？还有那个给自己包扎伤口的善良姑娘？

        这不现实。人命于他们，只不过昙花一现，不同的生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相为谋的结局。

        他们必须无所顾忌，无所牵念，否则那一个个夜深人静的凉夜，如何安睡？

        但是，再一成不变的定律，在时间千万年的推移中，也总会出现那么一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特例。

        比如，御灵。

        御灵，一头囚于长白山巅的狼妖，头顶一簇鲜艳的火红色的毛发。年年月月，囚于此，困于此。没有多少妖怪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长白山上的了，甚至连见过他的小妖都少之又少。他们对他的了解，仅仅来源于那些老一辈们神情惆怅时絮叨出的一些往事，口口相传，代代不息。

        比如，御灵曾是神界身份尊贵的一位上神，后来，违反天规，甚至不惜以一己之力对抗神界百万精锐。故事的最后自然是以御灵失败告终。不过天帝念在昔日的情分上，只将他囚困到长白山上，生生世世，不得离开。至于他为什么违反天规，违反了什么天规，这就不得而知了。

        ……

        清晨的曦光透过细细密密的树叶散落在某一沉睡的男子身上，男子生得极为俊美，刀刻般棱角分明的脸庞，高挺的鼻梁，那一头火红色长发尤为醒目，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了两下，他醒了。

        揉了揉宿醉醒来还有些发昏的头，御灵向着空荡荡的身侧柔声说了句：“雪儿，早。”三万年了，这个维持了三万年的习惯，戒不掉了。

        “御灵，早上好啊。”身下的老树摇了摇枝叶，闷声说道。

        “莫邪，你也早啊。”御灵拍了拍身下的树干，轻笑着，然后跳到地上，扬长而去，一头火红色长发在风里肆意飘扬。

        莫邪看着御灵的背影，一种说不上来的苦涩在他的身体里蔓延开来，三万年了，你还是忘不掉她吗？

        莫邪永远都忘不了三万年前初见御灵时的场景。

        那天的长白山无比热闹，先是一队浩浩荡荡的神兵突降长白，惊得大大小小的山神都跑出去接见，林子里的妖怪或跑或叫，躲得远远的，还有几个胆子大的躲在树缝里不安地张望着。后来没一会儿，押解着御灵的一队人马就到了，那时的御灵已经遍体鳞伤，连人形都幻化不出来。两队人马扔下御灵，又在长白山四周布上结界后，扬长而去。

        那时的莫邪已经在长白山上生活了很久很久，天地伊开的时候他就生在那儿了。早就听说后辈中有头叫御灵的火狼，天资聪颖，能力出众，小小年纪就已到上神之位。他早就想见上一面了，奈何生而为树，只能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无法移动。

        莫邪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个场景。

        看着不远处浑身是血一动不动的御灵，莫邪忍不住叫了几声，但却没有回应。摇了摇自己粗大的枝干，莫邪慢慢伸过去一只细枝，轻轻戳了戳瘫在地上的御灵。御灵突然动了，狼头转向莫邪，双目恶狠狠地盯着莫邪，虽然受伤严重，毛发凌乱，但却依然遮挡不住他眼神的凌厉，那是上位者才有的威严。莫邪的细枝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得干咳两声，怏怏道：“我就是看你死没死。”

        听了莫邪的话，御灵又瞥了眼那细枝，吓得莫邪赶紧收了回来，御灵这才重新闭上眼睛，瘫在地上，任由血水不断蔓延开去，染红身下大片土地。

        从那天起，长白山的妖怪们都知道了这长白山巅囚了位上神。

        御灵第一次见到融雪已经是三万年前的事了，准确的说，是三万零十二年六个月零三天。

        那时的御灵早已是上神之位，号令百万精兵，掌管八方水土，好不威风。

        那年冬天人界突闹饥荒，灾难祸事不断。后经土地山神来报才晓得是原被看押在东海龙宫地牢的一条上古恶龙跑了出来，这恶龙本是开天辟地之时经众神合力围剿才制服住的神兽，据说天地混沌之时就已经存在了，法力高强，难以估量。天帝下令命御灵带领众神即刻赶往人界收服恶龙，一刻不得耽搁。

        那是神人魔三界维持了千百万年的平静后的第一场恶战啊！

        为了不伤及无辜的生灵，众神合力将恶龙引到边远的蛮荒之地，交战数十天，两败俱伤，双方僵持不下，抓捕恶龙的事依旧是毫无眉目。

        最后，眼看恶龙又要逃回人界之际，御灵毫不犹豫祭出自己的元神，在众神的拼死合围下，恶龙被抓。

        恶龙虽是被抓住了，但是御灵元神受损，没能抵挡住恶龙的最后一击，跌出蛮荒之地，下落不明。众神无法，只得先行带着恶龙回天界复命。

        就在天帝为寻找御灵而焦头烂额大发雷霆的时候，御灵正躺在一座农家小院里，昏迷不醒。

        一年轻女子正轻轻握着御灵的前爪，小心翼翼地给伤口上药。药物的刺激使御灵不安分地动了动，身子缩了缩，他醒了。

        御灵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个凡间女子近在眼前无限放大的脸，近得都能感觉到她温温热热的呼吸了，御灵不舒服地动了动，这才发现自己的前爪竟然被人握住了。这真真犯了他的大忌，要知道，一向尊贵的御灵上神最不喜别人碰他的身体了。

        一瞬间，狼毛乍竖，御灵龇了龇锋利的尖牙，凶狠地盯着女子低声咆哮，就算用不了灵力，身为一头火狼，御灵自认为最基本的御敌能力还是有的。

        “瞪什么瞪！是我救了你你知道不？”女子一巴掌毫不客气地拍在御灵头上，没好气地骂道。天呐！御灵竟然被一个凡间女子打了一巴掌，这可是多少万年来的头一遭啊！御灵有点懵……

        “你说说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呢？我把你从山林抱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你会死呢！还好活过来了，也就是我医术高明，换做别人肯定救不活你……”女子一边上药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

        我是神，死不了，御灵腹诽。

        “过来点！”女子扯着另一只没受伤的前爪直接把御灵拽了过来。我们的御灵大人从来没受过这等待遇啊！天界哪个神仙见着他不得退让三尺啊，现在竟然被一个凡人欺负了去。御灵试图反抗，奈何元神受损严重，使不上丝毫力气。

        “别乱动，不然把你绑床上！”经过刚才那些，御灵完全有理由相信眼前这个女子是真的会把他绑起来的，到时候自己这上神的面子可真是完全丢尽了。悻悻地，御灵放弃了挣扎，病怏怏地趴在床上，任由她摆布了。御灵暗暗告诉自己，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御灵都是这么度过的。哪怕后来元神恢复的差不多了，御灵还是没有试图反抗什么，任由融雪，也就是那个女子，天天翻来覆去地扯过来扯过去。

        甚至，天天捋着御灵头上那一簇红毛，融雪还给御灵取了个名字，小红。小红？差点没把御灵给气死，堂堂御灵上神竟然被一个凡人天天“小红”“小红”地叫，这下别说是面子了，连里子都没了。

        某天融雪采药回来的时候，原本收拾出来给小红住的床上竟然空无一物，以前天天耗在床上的小红竟然不在？融雪不由得慌张起来，小红的伤还没完全好，不会又跑回森林了吧？

        “小红！小红！”融雪连采药的背篓都没来得及放下来，又急匆匆地往森林方向跑，一边跑一边还大喊着小红的名字。

        御灵躺在屋顶上，一头黑线地看着院子里神色慌张的融雪，眼看着融雪马上就要跑出院子了，御灵抱着胳膊不痛不痒地喊了声：“喂！”

        融雪一转头就看到了自家屋顶上躺着的陌生男子，离得有些远，看不太清。“喂！你谁啊！没事往别人家屋顶上跑干嘛？”融雪站在地上，气急败坏地指着御灵骂道。这人也太没礼貌了，私自闯入别人家里不说，竟然还就直接躺下来了，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御灵坐起身来，嘴里叼着根茅草，神色懒散地打量着融雪。看到眼前这个陌生男子傲慢的样子，融雪气不打一处来，连找小红的事都给忘了。融雪气狠狠地把背篓往地上一扔，做势就要爬上去。

        “喂！我说我都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了……”御灵把玩着手里的茅草，一双桃花眼一挑，得意地看着融雪。

        “胡说！我什么时候……”融雪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御灵那满头火红色的长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

        “自我介绍一下，咳咳，我叫御灵……嗯，也是你口中那个……”御灵顿了顿，生硬的从牙缝里挤出了最后两个字——“小红”。

        融雪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中央，失了神。虽说融雪自幼随师父生活在山野深林，靠行医救人过活，自小也听师父说过不少妖魔鬼怪的故事，但是现在亲眼看到个活生生的妖怪站在自己面前，一时还是没反应过来啊！

        见融雪半天没动，御灵耐不住了，直接施展轻功落到院子里，凑到融雪面前，轻轻说道：“傻啦？”

        “啪！”融雪一巴掌拍在御灵头上，就跟半年前第一次见面一样。回过神来，融雪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这小红怎么就变成了男的啦！想这大半年来自己又是帮他洗澡又是抱他睡觉的，真真是贞洁不保啊！欲哭无泪。

        这一巴掌又把御灵打懵了，化成狼形的时候打打就算了，怎么这幻化成人还要挨打？

        “伤好了还赖在我这儿不走，是想蹭吃蹭喝是吧？”一想到这大半年来眼前这妖孽装着重伤不治的样子，天天躺在床上就等着她来照顾，融雪就气不打一处来。

        “嗯。”御灵叼着茅草，漫不经心地回答着。

        “大爷的！”

        ……

        院子里好一阵鸡飞狗跳，哦不，还有一只被凡人追着打的狼妖……

        御灵就这样在融雪这儿住了下来，没有理由。有时跟融雪上山采药，有时随融雪去附近村子里行医问诊，生活简单而平淡，当然，除了每日必修的吵架斗嘴，日子还算安稳。

        ……

        像所有此类故事里的情节一样，御灵和融雪相恋了。

        妖怪于人是没有心的。人命于他们，只不过昙花一现，不同的生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相为谋的结局。但是，再一成不变的定律，在时间千万年的推移中，也总会出现那么一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特例。

        比如，御灵。

        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段爱情不相为谋的结局。

        天界得知御灵下落的时候，已经是十二年后的事了，御灵已经和融雪在一起整整十二年。就算御灵一直在刻意隐藏行踪，但终究还是被天界众神找到了。天帝本来还在为找到御灵而高兴，但是听闻御灵为了一凡间女子而整整十二年置天界而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天帝雷霆大发，即刻命人捉拿御灵。

        天兵天将包围住他们住了十二年的小院那天，是个细雨蒙蒙的阴天。御灵一个人是可以轻易脱身的，但是御灵不想伤及融雪，更不想在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面前大开杀戮。

        在融雪额头落下最后一个轻吻，御灵走了。

        融雪也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从爱上御灵那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不管天帝采取何种办法，软硬兼施，御灵就是不愿意放弃融雪。天帝深知，以御灵的性格，以御灵的本事，若是逼急了，拼个鱼死网破也并非不可能。天帝便不再强求御灵做出选择，转而将御灵困在了天界。

        御灵这里攻不破，天帝便开始从融雪那边下手。御灵和融雪的孩子自然是留不得的，人与神的孩子，留下也是天界的耻辱。

        天帝以御灵的性命相要挟，令融雪在自己和御灵之间做出选择。彼时的融雪自然不知道御灵的情况，彼时的御灵自然也收不到丝毫关于融雪的消息。

        融雪选择了御灵。

        那天的人界刚刚好迎来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掩盖了远处的山林，近处的屋舍，也掩盖了不为人知处的黑暗与罪恶。

        御灵接到消息一路杀回去的时候为时已晚，晚了。

        天色暗了。

        御灵抱着融雪冰冷的身体，颤抖着，瑟缩着……

        还记得你说过，你说你不喜欢“融雪”这个名字，因为你最喜欢下雪了……

        还记得你叫我“小红”时得意的神情，我不跟你吵了，只要你醒过来，随便你叫我什么都好……

        还记得那年你也是这么抱着重伤的我，一样的情形啊，可是你救了我，我却救不了你……

        雪儿，下辈子，好好过活，不要遇到我！

        ……

        御灵把融雪葬在了长白山顶，这样每年的第一场雪，她都能第一个感知到了。

        御灵一路杀到九重天，不为别的，就只想杀戮，整个天庭都应该为融雪陪葬。当浑身是血的御灵出现在天帝面前的时候，那时的他早已经挥不动手中滴血的长剑了，看着自己曾忠心耿耿守护的天帝，御灵一字一顿地说道，“杀了我吧。”

        他的眼里早就没了神采，只剩绝望。

        故事的最后就如开篇所诉，御灵被囚禁在了长白山巅，生生世世，不得离开。

        “雪儿，早上好！”

        又是新的一天了。

        所谓的长白山的结界是根本困不住他的，囚住他的不过是他那颗死去的心而已。

        妖怪于人，不应该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