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甘如水在办公室里准备马上开始的会议,心情有些紧张。
九点整,甘如水起身准备去往会议室,他的秘书小秦忽然敲了敲门,走了进来,递上了一份文件,吞吞吐吐地道:“甘总,这是……”
甘如水看到文件的标题就猜到了内容,接口问道:“又一个投资人撤资了?”
小秦点点头,脸上有些担心。
甘如水深吸了一口气,道了一声“好”,就接过文件,放到了桌上。
“要不……”小秦关切地问道,“我去把会议推迟到明天?”
甘如水笑了笑,道:“再完备的思虑都没法消除临阵前的不安,除非面对,而我已经准备好了。”
小秦不禁肃然起敬,甘如水正了正衣领,走出了办公室。
会议室内,王叔和刘叔坐在会议桌的两侧。
刘叔红光扑面,似乎信心满满,一见甘如水进来,就起身问道:“甘总,您是准备宣布您的决定了吗?”
甘如水点点头:“是。”
刘叔又坐了下来,看向了桌对面的王叔,眼中似有挑衅。
甘如水环视会议室内,聚精会神望着他的众人,不禁有些失神:他们的眼中怀疑与信任并举,却俱都紧张无比,因为他们都无比清楚,他们之后的命运早已与甘如水的决定捆绑,休戚与共。
当公司破产,从高层到基层的员工都会面临动荡,而这一点对于高层来说,尤为致命,他们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他们接下来面临的或许是失业,或许是薪酬的腰斩。
谁正承担着高额的房贷,谁又在为亲人支付不菲的医药费?甘如水不知道,但那一定存在。
他们富裕,但同样脆弱,重点是,他们为公司付出了青春和心血,相信公司会让他们过上美好的生活,而甘如水作为公司的领头人,不想也不应该辜负这份期待。
甘如水终究还是扪心自问,生出了一丝迟疑:他的决定,到底是图自己的一时爽快,还是真地曾为公司全体员工考虑过?
“想必大家也已经得到消息,公司的几个重要投资人已经开始办理撤资程序,他们声称要进行结构性调整,但我们都知道,他们只是不再信任公司的盈利能力,认为公司不赚钱了;而其他投资人尚未撤资的原因也并非是他们相信公司,而只是在观望,是及时止损还是相信公司会绝地反击。”
“是!”王叔忍不住插嘴道,“朱晓宇办得事啊,太不地道了!”
“晓宇他,”甘如水此时想起朱晓宇,心底竟也有一丝希望——他能够得偿所愿,找到人生的意义,“就交给法律处理吧。”
甘如水继续说道:“总之,我刚才说了这么多公司正面临的困难,是想告诉大家,我清楚我做的决定对公司意义重大,对在座的诸位意义重大,甚至对没在这里开会的其它员工也同样意义重大。”
“因此,”甘如水顿了顿,“我恳请跟我有不同意见的人即便忍不住生气,也要理解这个决定真地是我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我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甘总,您可别卖关子了,快说吧。”刘叔特意瞧了王叔一眼,阴阳怪气地道,“我们也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什么样的大风大浪还没见过啊,会理解您的决定的。”
王叔哼了一声,翻了翻白眼,撇过了头去。
甘如水看向众人,说道:“我决定公司接下来的运营战略是基于产品本身的特点、优势进行宣传与推广,而不要跟国家、民族扯上任何关系。”
“什么!”刘叔脸色一变,脱口道:“为什么?”
甘如水看向了刘叔,平静地答道:“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确实不是出于国家、民族而做出的产品,我们当初就是想赚到更多的钱才决定投入研发这款产品的,而我觉得这没什么好羞耻的。”
甘如水顿了顿,又续道:“我们付出了劳动,做出了一款卓越的产品,它本就值得这么多钱,所以,我们为什么不能用尽量诚实的态度向消费者说明这一点呢?”
“诚实?”刘叔怒极反笑,“这是商业竞争,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老刘,注意你的言辞,你可是下属。”王叔故作严肃地出声道,脸上似乎在憋着笑意,“甘总,我支持您的决定,百分之一百地支持。”
“我不支持!”刘叔大手一挥,对甘如水质问道,“你知道这个决定会有多大风险吗?公司已经为新产品投入了太多人力、物力、财力,假如它的市场反应达不到预期的话,加上投资人的撤资,公司的资金链就会因此断裂,公司就破产了!”
“我知道。”甘如水看向了刘叔,“相信我,我远比您更明白公司的困境。”
刘叔怔了一下,甘如水又转向众人:“也因此,希望大家能在接下来的工作中能全力以赴,帮助公司渡过难关。”
“不,这算什么‘全力以赴’?”刘叔又激动地叫道,“你选择了一条明显错误的道路,只会让公司越走远远!”
王叔这时插嘴说道:“老刘,咱们公司的CEO可不是你,甘总既然决定了,做下属的执行就是,哪有下属质疑领导的道理?”
刘叔怒道:“老王,你个愣头青,别在旁边扇阴风点鬼火的,我是在拯救咱们公司!”
王叔也不动怒,轻飘飘地说道:“忽然间,我被一个成年了还会尿裤子的人说成‘愣头青’了,真是羞死我了。”
刘叔的脸色登时就变了,道:“你……你竟敢提这事?你明知道我当时被困在了电梯里,而我的……身体不太好。”
话音落地,有些定力不强的人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在刘叔的逼视下,才渐渐又把脸庞严肃。
“哼,老王。”刘叔忽然冷笑一声,“你老婆那事,同事们还不知道吧?”
“你……”王叔的脸色也变了,“你闭嘴!”
甘如水见事态朝向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忙看向刘叔,说道:“刘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刘叔气呼呼地道:“你说吧。”
甘如水停了停,问道:“您爱国吗?”
“我……”刘叔愣了一下,警惕地答道,“我当然热爱我的祖国!”
话音未落,刘叔看向甘如水,有些生气地问道:“你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问题?你想干什么?”
甘如水并未回答刘叔的问题,而是平静地又问道:“当我问您是否爱国的时候,您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紧张,您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这个问题太过危险,每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刘叔也不例外。
“我想过。”甘如水自问自答道,“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国家,越来越成为一种武器,一种让人可以利用的武器。”
王叔这时忍不住劝道:“甘总,慎言呐!”
甘如水微笑着对王叔点点头,又续道:“有人会翻遍仇人在网上留下的痕迹,找出任何他不爱国的证据,然后大肆渲染,想要凭此来毁掉他;而更有一些公司,它们会把公司的产品跟爱国捆绑在一起,声称买他们公司的产品,就是在爱国。”
甘如水顿了顿,看向了刘叔,反问道:“刘叔您一直坚持的所谓‘爱国战略’,不就是这件事吗?可这些口口声声说爱国的人真地爱国吗?这样做,真地对吗?”
刘叔脸色一变,也不敢从正面回答了,只叫道:“甘总,你要知道我是最不希望公司破产的人,我的一家老小,可都还指着我养活呢。”
“我知道这一点。”甘如水点点头,“可您为什么会坚持觉得不采用‘爱国战略’,咱们的产品就一定会失败呢?这产品可是凝结了咱们公司上上下下多少员工几个月的心血啊。”
刘叔道:“我所坚持的,是我认为的最优解,是风险最低的选择,是最明智的做法!”
“风险最低,”甘如水想了想,“我不能否认这一点,事实上,我赞同您的观点,这或许确实是最‘明智’的做法。”
刘叔闻言一喜,脱口道:“所以?”
甘如水道:“但我认为‘爱国’真地不该被随意利用,咱们就是在这种层出不穷的爱国营销中,慢慢丧失掉对国家的敬畏,而我觉得这是错的,也终究会有报应的!”
甘如水朦朦胧胧的想法这时越来越清晰,他忽然明白他的决定,远不止是图一时爽快而做出的:“即便在当下的资本时代,这种趋势似乎无法避免,但我不想咱们公司会做出任何加速这个过程的事情。”
“祖国,能走到今天,真地不容易。”甘如水由衷说道,“而我也真地羞愧,曾有过利用它的念头。”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
刘叔听到这里,登时明白甘如水心意已决,他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最终只气得留下了一句“你会毁了你爸爸一手创建的公司的”后,就离开了会议室。
甘如水看着余下的众人,说了一句“希望大家接下来的工作好好努力,咱们要过上一段苦日子了。”,就结束了会议。
众人陆陆续续的离开,王叔走得比较晚,在经过甘如水身边的时候,甘如水叫住了他:“王叔,等等。”
王叔道:“甘总,您有什么事吗?”
甘如水看着王叔,认真地问道:“您觉得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吗?”
王叔沉吟了一会儿,道:“甘总,如果真的有一天公司破产了,我一定会积极地去寻找另一家公司入职,因为我肩上还有责任要担。”
甘如水道:“我理解。”
“但在那之前,”王叔郑重无比地说道,“除非有重大变故,我会永远站在您的身边。您不像您的父亲,当年我入职的时候,仅仅只是想养家糊口,而现在我想帮您、帮公司度过难关,为了您,为了我自己,乃至于……为了时代。”
王叔也离开了会议室,甘如水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他想到了很多东西:他的父亲绝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儿时父亲的“言传”、长大进入公司后,父亲的“身教”;他的父亲曾让公司蒸蒸日上,而他如今却令公司风雨飘摇……若然父亲在天有灵,一定对他失望极了。
可那真的重要到无与伦比吗?
他听到了手下说出永远不会对他父亲说出的话,而被人从心底认同的感觉真地很美妙: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作为一个公司的领导者,能听到下属说出这番话已是足够。
想到后来,甘如水竟也不禁遗憾父亲在漫长的一生中,鲜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他注视着父亲的成长,一如父亲注视着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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