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

今天秋分，从信阳回北方的车，是从长沙南始发的，突然想起来王维的两句诗“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也渐渐懂了他遇到故人时候，开口问的不是故乡的人如何，而是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窗前的梅花开了没”。庆幸我遇见的只是故乡开来的车，没有遇到故人，不然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无关紧要的问题来让自己缓冲，才有勇气询问故乡的人过得怎么样。

再过几天我就三十了，时间过得真快，离开家乡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里，在北国的冰天雪地里散过步；在南方夏日的湖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安静地看过无数次日落；在陌生的街头，关掉了手机，跟陌生人搭讪，跟无数人擦肩而过。去过的城市一个接一个，身边的人来来回回换过一波又一波，但我自我的身份认同里面，却好像还是那个山里面漫山遍野疯跑的姑娘。

木芙蓉

我记得风吹过发梢时，将疯跑时发间汗水快速蒸发掉时的清凉；我记得光脚踩过田野时，蚯蚓骚弄脚掌的痒痒；也记得无数次跟邻居家姐姐一起坐在柿子树下，仰着头望着蓝天映衬下红彤彤的柿子，她说“兰晶儿，你觉得今年的柿子甜吗？”我懵懵懂懂地看看她，然后又抬头看看柿子，说：“应该是好吃的吧！但是我们弄不到呀！树太高了。”

她是我自小的玩伴，当我还没有意识的时候，她就已经认识我了，按辈分我应该叫她“姑姑”，可是因为年龄相仿，我们更是玩伴。很多年里面，我都觉得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小姑娘，长得漂亮，眼睛圆圆的，晶晶亮亮的，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和煦如春日的感觉。她是我妈妈嘴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听话、乖巧、对人永远有礼貌，也永远都会用她的方式好好照顾我。

每年的这个时候，是她家旁边的木芙蓉开得最艳丽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我们俩都喜欢站在树下，拿着一个长长的钩子，将那些开着花的枝桠钩下来，然后摘上几朵芙蓉花别在彼此衣服上，头上，或者啥也不干，就是拿着玩，也能开心很久。每次勾住枝桠的时候都是她，因为她说，“兰晶儿，你去摘花哈，树枝太粗了，你没力气，别被弹力拖走了。”

我总是会在她的安排下摘那些漂亮的花儿，芙蓉花是很有意思的花，刚开的时候是轻轻浅浅的薄荷绿，过不多久就会变成雪一样的白，再过一两天变成淡雅的粉，在盛放到极致时，便成了热烈的玫红色。我们总能精准地摘到这些不同的颜色，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摘到花朵介于颜色变幻阶段，两个颜色分庭抗礼，各占一半的杂色花朵。

荼蘼花

小时候只觉得这花好看，长大后上了学，爱上了看书，父亲家里那些放在书架上，纸张已经有些脆弱的书籍渐渐能看懂时，翻开《毛泽东诗词集》时，读到“芙蓉国里尽朝晖”时，对芙蓉花产生了更多的喜爱，那是我故乡的花呀，无论在哪里遇见，都会如同见到故人一般，生出一团暖意。

毕业后我在南昌工作时候，住在青山湖附近，旁边小区的绿化带里面和上班的路途中各有一株芙蓉花，每每快开花时，我便时常去探望，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从不曾摘下一朵，就让它开在那里吧！总会有人像我一样会明白它们生命里的热烈；会理解它们赶在万花殆尽时，用力绽放装点秋天的赤诚；也会有某个我不见过的老乡，站在花前，如同我一样，想起故乡秋季的那一轮朗月，月下是奔跑着的儿时的我们，和端着丰收季节特有的小吃的笑容和煦的长辈。有时候真的会觉得惋惜，那时候只道是寻常的事情呀！如今却是如何心心念念，连梦里都难得见几次的良辰美景。

你知道春季最后开的花是什么吗？是荼靡，幼时见漫山郁郁葱葱中间夹着一点白色，便只道那白色便是姗姗来迟的荼靡花。但即便如此，它们的果实却跟着众多植物一起熟了，躲在荒草间，小小的橙色圆锥形果子，长满了细碎的刺，但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金樱子。

在枸杞还没有成为家乡人泡酒的严选商品之前，金樱子是每个好酒人的心头好，我们家父亲、舅舅、外公都喜欢喝酒，每到这个季节的时候，我就会一个人或者跟着父亲一起，拿着一个小小的剪刀，去山上采摘金樱子。

金樱子

父亲很温和，走在小小的山路上总是小心翼翼的让我走在前面，然后还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跟着我慢慢地往前走，从不催我快点，也不会对我那些突如其来的问题置之不理。他总是细心地回答我那些诸如“蝴蝶身上为什么会有细碎的粉末？”，“蜻蜓真的是雷公养的鸡吗？”，“山茶树上的茶耳为什么人和毛毛虫都可以吃？”……

他可能从来没有给这些问题给出过真正正确的答案，但是他却能够用他的方式，在保护我好奇心的同时，给出一个让我觉得开心的答案，在我的眼里，他永远那么智慧，永远那么温和，永远值得信赖，永远爱我。在后来长大后的人生中，我在经历很多不开心的时候，我还是会像小时候，跨越千山万水，回到他身边，坐在他身边，跟他说几句话，就会觉得生活会变得豁然开朗。

记忆最深刻的，便是跟大学时候去的男友分开的时候，我被对方家人为难，纠缠着大半年还是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跟别人谈恋爱，善良是不是一个不值得坚守的品质。那段时间经常失眠，睡着了也会各种噩梦，后来我把那些疑惑都告诉他了，他几乎只是下意识地，说了这样一段话：

“你应该理解，别人儿子等了你许多年，你突然大学毕业了还是不想跟他结婚，家长肯定会觉得心里不舒服的，我是家长，我可以理解她们。但是，善良是没错的，你一直对她们保持一种礼貌，即使他们对你怎么刁难，你都没有伤害他们，你很好，但善良不一定同样会有善良作为回报，要接受很多时候生活并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好。至于你应不应该跟别人谈恋爱，我只能从我的经验来说，孩子，生命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你在路途中会遇见落花，会遇见高山，会遇见游船，他们有的会埋入沙土消失不见，有的只是你经过的一个站点，有的只会随你走过一段路，但你会遇到另一条河，汇聚在一起，同心同向，去到属于你们俩的未来。别害怕，勇敢一点钱，去碰去遇见，你会有丰满的人生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父女之间都会有这些或古怪或满是生活气息却又富含哲理的对话，但是每当我问父亲这些问题，他细心回答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幸福，因为那些细碎的话里面总有很多很多漂亮的彩蛋，让我在人生某个时刻，打开它们时，发现哦，原来我已经收获许多许多了。

父与女

一如我小时候被他牵着手摘金樱子一样，我们谁也没刻意找，只是一边在走着看看路边，一边聊着天，看见了就摘，没看见就继续对话，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就采满了一背篓。再抬头看见的是热烈如火的晚霞挂在远处的山头，太阳已经隐下去了，天边只剩下一抹耀眼的红。爸爸背着背篓，将我架在他的脖子上，我抱着他的额头，偶尔还调皮一下，用手蒙住他的眼睛或者扯着他的耳朵。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说，“你再讨厌，我就把你往下放放，让金樱子的刺，钉你的肉。”他总是那样说，但从来没那么干过，只是一边逗着我，一边大步大步往回走，耳畔的晚风吹过，带来田野的气息，天上的星星已经升起来了，他说“你看星星”，我说“爸爸，你说星星会不会看见我们？”他说，“你长大了自己去找答案吧！”

我没有继续说话，静静抱着他的头，自己的头趴在他的头上睡着了，那些想起来就觉得充满欢乐的来时路呀，如今却再不能回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