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在你们的眼里,我就是一头脏猪。只不过因为是你们的爸爸、公爹,不忍心这样称呼罢了。
谁让我们赶上了这样一个时代呢?剧烈的变革,竟让父子恍如隔世,居然夸张到让两代人一下子拉开那么远,相当于过去几代、十几代、甚至几十代的距离。面对这史无前例的宏大代沟的阻隔,我们居然还能彼此相认、共处和沟通,就已经是奇迹了。
外出的时候,孙子拉尿,如果不幸弄到你们手上,即便是经过冲洗,你们也会恶心得吃不下饭,哪怕是你们最爱吃的麻辣烫;我呢,即便是加以想象,也无法调动起那种生理上的反应。在我看来 ,孙子的屎尿和碗碟中的美味,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
你们抱着孩子坐电梯,是绝对不会让孩子触摸按钮的。据说,你们曾亲眼看见,一只满是灰指甲的手触摸过那个地方。可我说什么也没有这种敏感,总觉得孩子的第一次触摸,能给他带来更多。更何况你们按了电梯,回手再抱孩子,不是也没有洗手吗?
孩子用的水壶,你们总是不断的买来新的替换,说是旧的太脏了,即便我声明清洗过也无济于事。你丈夫小的时候,一只水杯陪了他整整一个童年,也没有影响他成为你百里挑一的伴侣。
你们下班以后,居然能抑制住一天的别离思念,顶住孩子雏鸟似的求抱呼叫,一定要慢条斯理地换衣、洗手,做足了功课,才能和孩子拥抱;我呢,不知有多少次外出归来,竟然忘了那个重要的环节,一把把孙子抱在怀里,忘情狂拥,事后才体会到你们那礼貌地压抑着的“生理反应”。
一次,我下厨做小葱拌豆腐,一时兴起,居然下手搅拌。看着混合着葱花的豆腐泥从指间挤出,你们张大的嘴竟忘了合拢。那顿饭,这个菜你们一筷子也没有碰。我还纳闷,我平时裸手和面做出的饭,你们吃的不也很香吗?
爸爸还是很惭愧。爸爸理应随顺你们。可是,爸爸一时做不到啊!尽管我们有距离,但我仍然坚信,我们都有道理,都是对的。
在属于我们的那个年代,“脏猪” 曾经是一种生存方式。这种方式已经钙化在我们的灵魂里,即便自己想去除也很难。你们没有看到,当我大摇大摆地走进你们刚刚擦过的地板时,忽然想起什么,然后金鸡独立,进退两难的窘境吗?
在农村,最脏最累的活儿,就是“出猪圈”。需要跳进猪圈前面的粪坑里,把里面上软下硬、已经发酵成碳黑色的肥料,一锹一锹地抛到一人高的圈坑边沿晾晒。闻着生鲜和腐败相混合的刺鼻气味,驱赶着挥之不去的团团转的粪蝇,双脚在渗入粪水的破鞋里打滑,就这样,依然挥汗如雨。
冬天地里没活儿的时候,许多人就会背起粪筐去拾粪。羊粪、狗粪、牲口粪,无论干鲜,兼收并蓄。能赶上人粪,是少有的幸运。在当年的乡下,一挂马车过后,几个拾粪的人嬉笑着,你追我赶地挥锨争铲的场面,一点也不新鲜。记得那时有一位县委书记,下乡时就背着个粪筐,走到哪里粪筐拾满了,就到在附近的田里,一时传为佳话。
在田里干活渴了的时候,我们在水沟旁挖一个小坑,等滤进的水慢慢澄清,俯身对嘴而饮;饿了,又凑巧找不到可燃的柴草,就找几块干牛粪点燃,将玉米、豆子烤熟,剥皮而食;觉得身上脏得太难受了,就跳进村边牛羊饮水的池塘,借着芦苇的遮挡,一通爽洗。这头窝头掉在地上,连皮都舍不得剥掉,仍然可以狼吞虎咽的脏猪,就是这样练成的。
幸亏有了这种“脏猪”的本领,我和你妈才打破了“久病床前无孝子”的魔咒,把你爷爷、姥爷两位长期卧病的老人体面地送走。当然,我们也沾了兄弟姐妹多的光,而这一点,是你们独生子女这一代再也享受不到的福利。
卧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一张病床不但是卧室,而且同时是餐厅、厕所和浴室。尤其是你姥爷,只进流食,多好吃的东西,都要弄碎稀释在一个大注射器里,一点点挤入嘴里。他半身不遂的嘴合不拢,这边吃那边往外淌,需要一边擦拭一边喂食,喂完老人,自己才能抢乎着吃口。没有点功夫,这饭能吃的下吗?
俱往矣!这段日子虽然新鲜如昨,但确实已经无可挽回的逝去了!我望着它,如同一只翅膀刚硬的知了,望着脚下自己刚刚蜕去的沾满泥土的蝉壳——即使是自己,想回都回不去了!而这个时代所开的玩笑,是让蝉的后代竟然演化成了白天鹅,使我们在彼此的眼中都变成了异类。
我并不埋怨你们洁癖,也不申辩自己脏得有理,更没有想改变你们的意思。 因为我知道,“猪圈”、“拾粪” 和 “养老”,这辈子也许不可能和你们的生活交集,你们自有你们的生命缘起,和不一样的未来。
但是,你们、我们终究都会变老,甚至会老得干净不上来了。我们也可能会卧病,甚至也同样会过上卧室、浴室、厕所、餐厅一张床的日子。当我们鼻子、口水一塌糊涂,大小便时常失禁的日子来了,我们的尊严再也禁不住衰老的蚕食时,脏猪可以安之若泰,白天鹅怎么办?
天意从来高难测。至今猜不透,上天是出于什么考虑,竟然如此安排芸芸众生的活法!多么香甜的东西,一旦入口,历经百转愁肠,终究会变成臭不可闻的秽物。而这秽物,又会成为种植庄稼必不可少的肥料,香臭如此循环。
徐嘉博士说,原来我们碗里的粮食,施农家肥,所以并不缺乏维生素B12。后来庄稼越种越干净,施起了化肥,于是粮食里的维生素B12没有了。本来我们的肠道里也有适宜这种东西繁衍生息的微生物,可惜这个部位偏偏处在专门消化维生素B12的那段肠道的下面!所以只能靠体外循环来获取这种东西了。而我们活得越来越干净,连洗手都需要流水,还要打五分钟的香皂。所以体外循环的途径完全断绝了。
人不能吃屎,但猪可以吃,所以猪肉粒有这种稀罕物。我们于是吃肉来补充维生素B12,虽然并不比“吃屎”健康多少,但毕竟聊胜于无。哪知好景不长,规模养殖需要免疫,猪也吃不到自己的粪便了!于是商家成吨购买维生素B12,添加在饲料里,于是我们的吃肉生涯得以苟延残喘。
没有它怎样?口腔溃疡烂舌头,月经不调出异常,恶性贫血显危相,精神抑郁常健忘。想活的好一些,就摆脱不了间接“吃屎”的节奏。
其实,说句到家的话,人,不管高低贵贱,来的,活的,去的都很“脏猪”。肮脏就是这样,不顾人们的恶心和反胃,亦步亦趋地如影形随。上天如此造物,难道是要向人们昭示些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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