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在七月
16年下半年,对刘羽凡来说是一段特殊岁月,他随手打开桌面的手机,翻开了一直在书写的日志,七月初开始的某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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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坐在村庄外,小河边,望着潺潺的流水,红黄相接的天空,这令人感慨的人生像那层层叠叠的云,如此绵长。
安静的一个人,在此地放声痛哭了一场,就只是那样不管不顾的,放肆的又哭又笑着,这压抑了太久的孤独啊,就如那河面的一叶孤舟,无趣的漂流。
静坐在河边石阶上,平静的湖面,还有身后悄悄黯然的灌木丛、矮小茂密的小树们,它们把少年单独藏了起来,与这种一个人的世界融为了一体。
略显忧郁的眼神点滴泪痕,哭的如此撕心裂肺。所有的情绪啊,用力倾泻在这无人的角落里,花草儿不离左右,附和着的悠扬虫鸣。细心的小精灵们,也只有它们了,倾听着一个年轻人,那漫长的伤心,与熬磨的往事,一直不曾远离。
就连星星们,仿佛也像听到了哭声一样的在天空中回应着、安慰着,微亮的眨动,多么明亮的一张大大的圆盘。
压抑、挫败、疲惫、失落,心里的感伤又加上日渐消瘦的身心,哭了。谁说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和层层累积的沉闷闷生活的崩溃点。
在夜幕即将要笼罩万物的时分,树叶瑟缩作响着,时而聚作一团时而一盘散沙,逐渐拉上帷幕的夜色。万物在风中的细碎声,加上渐渐微弱的哭泣声,一切的一切又静寂下来,慢慢的飞逝在了这片过去了的时间的长河边,边沿人只能一直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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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被时光铭记的画面,一直往后倒退去,每当刘羽凡回想起这段往事,总会不禁一声轻叹。万物生长之路,总要交织着太多苦涩的,他时常自问:
“为何呢!生活中的步履,处处布满了下脚的无力感,是我太脆弱了,前路太强大了吗,以后该当如何自处与行走呢。”
连风中的长叶似乎也在叹息着说:
“我比你还脆弱,但我死死的抓住了枝茎,植茎死死地嵌在了枝干上,所以风再大,把我吹的起伏的再激烈,我也还在原地,起落也只是为了让我看看更远的地方,仅此而已!所以我,一直都还在。”
大部分年轻人有心事时,比较爱在qq空间的说说页面里,找寻来自朋友们的理解,尤其收获了众多的赞,似乎心得到了暖,有一种力量和魔力,救赎着他自身,他和大家一同在走的。
“今年的生活,过得真他娘苦逼啊!都要哭了。原来人的不顺是可以持续一整年的,估计白头发都长了好多好多了。生活啊,似乎总喜欢打击乐观的人,自己也很无助,原来人的隐忍可以这么强大!
长大啦,也知道哭了。”
刘钰:“难受时想哭就哭吧,憋着难受[拥抱]。”
羽凡:“嗯嗯,忧伤难以言表,但还是得要继续默默前行,路还长,只能勇敢只能前进,谢谢你老姐[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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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这是年少最热枕的坚持和选择吗,现在只得咬紧牙关去走。就像如果生命是一场任性的旅程,也只能这样一直执着的先走下去了,这也是一种自身争取的尊严。总会遇到光明,黑暗一定只是暂时的,我坚信着,然后走着。
终于在经历了长达四个月的木工生涯,两个月小作坊的实习,令人压抑的寄宿生活要结束了,一切都将很大的不同起来。
生活的角色和方式变了,自己慢慢在掌握主导的人生航向!
在门口右墙角处有一个很大的蚂蚁洞,它们沿着水泥窄路的直线,爬到门廊入口这边,常常能看到一群蚂蚁来门口“偷”东西。那些大它们自身好几倍的物体,就那样被闲庭信步般的或驮或拉的带回了窝内。众人吃饭时常常随意把骨头扔到外面草丛里,给了它们取食壮大队伍的可乘之机。有谁不喜欢在大门廊下,趁着有凉风吃个饱饭呢,这最自然亲切而又爽快的。都默契的一到饭点便把桌子搬到了门外处,大家一圈人围成一桌吃着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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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羽啊,学的怎么样?”
饭吃到末尾,徐婉婷总要关切的问问这个表外甥横机学习的进度如何。
“每天都在进步,基本上,当天教的第二天就差不多掌握了,然后就是干活的速度还是跟不上,一处理机器问题,就来不及整理衣料片了,现在就是在主抓手速。”
“嗯,每天有进步就好,慢慢来,挡车工需要学的东西还是很多的。”
在徐婉婷看来,她迫切的希望刘羽凡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并熟练一切,成为正式的挡车工,因为白班的一个工人家里出了点事,已经打了辞职报告,她和丈夫一开始也是准备让其代替这个工人值班,奈何他学习进度太慢。他们想着表外甥才入社会不久,各方面综合能力都不太好,所以原先的计划慢慢的就起了变化。
“不过平常多勤快一些,多看多问多思考,很多新工人基本上半个月已经可以正式独挡一面了,你现在已经快10天啦,自己也要加把劲哈,要相信自己。”
徐婉婷接着道,她眼睛笑盈盈的微眯着,无形中,也在传递着压力给到刘羽凡,刘羽凡听着这些鼓励话,也能明白表妗子的言外之意。他也知道小作坊里有一个工人小哥要离职了,不用别人说,他内心也感觉到了压力重重。既然来到了这里,他肯定是想在这里工作下去,更何况在听了老工人所说的,小作坊一般工资都会比工厂高个千把块,这还是让他很心动的。内心苦笑着,但刘羽凡外表不动声色的尽量扯起平常的笑脸回应说:
“知道了,妗子,感觉大部分都掌握了, 再磨合磨合应该就差不多了。”
“加油,我看好你哦,小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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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大雨来,看看窗外,细长的蚂蚁队伍,扯着好远的线,往一个方向出发,它们爬的并不快,但却一会就看不见它们了。它们需要找到一个好地方避避雨的,必须这样也必然这样,需要避开一场暴雨的锋芒,保证集体的存在,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蚂蚁们的一切都是为了集体的长久存在而行为着。
干燥天气一来,可爱的小家伙们就又默默的崭露头角,又开始大摇大摆的来驮运食物了,让人感叹它们笃定的方向感,渺小却矢志不移的信念。
转眼间,进入了九月份,最终工人小哥还是提前走了,猛舅不得已应聘了新工人,也是有两三年的工厂做工经验了,人也朴实,来作坊两三天就完全上手了。
后来,他们给我找到了一个大厂,里面正招人呢,那,便去吧。
“好,什么时候去?”激动的语气迫切的询问着,可以独立去做一些事情了。寄宿在亲戚们的屋檐下做事,总是少了很多面对生活的底气,凡事都是小心翼翼的。
就像笼中的鸟儿,衣食无忧,住着最温暖的巢穴,但是内在却是压抑的。有了翅膀不去用,它飞又有什么用呢。既然上天给了翅膀,那便是注定了要去飞翔的,不往上飞就会拖着身子一直下坠,鸟儿的生命啊,要么上要么下,并无他法。
如何一番天地还是要自己去拓展的,为了锻造这个信念,需要去和外界碰个头破血流,那样的生命才有了强度和长度,哪怕是再硬的东西挡在前方也不会害怕。
猛舅颇为严肃的说:“就这一两天,看那边安排一下,你就可以去试工了,一定要好好做啊,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他们那边的订单也挺多的,按量提成的话,一个月工资下来也是不少的。”
既然事情落定,我最后提了句,“让我自己去!”正好这样也放得开了。
因为有双熟悉的目光一直规范着我身心的话,就会呈现一种特别紧张的状态,反而会误了大事,最终的结果好坏全要看我自己去争取了!竞争啊就是慢慢挤掉多余的东西,留下真材实料的。
说到猛舅,他在这镇上的人际圈非常广,毕竟奋斗了七八个年头了。厂长时期的他和附近厂房都接触过,很多有过深度合作。要改变微弱自身,我只能选择不断鼓气去靠实力去争取一切,拓展新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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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份的开头是热辣辣的,饱含着生机和希望的。小河边灌木丛的矮树边边角角的枯叶坠落后,空留的枝头也钻出了新的芽衣,只待某一次晨露光稀后,悄然的绽开。
二号这天,一间中等规模的厂房离小作坊有两三公里,赵婉开着车穿行在村镇小道上,他看着眼前划过的精致店铺擦肩而过的小轿车们,直面着阳光风驰云走的男士们,打着遮阳伞步履匆匆的女士们,在这片大好阳光下,一切事物都是活力满溢的。
坚毅和精致的一张张鲜活的面庞,光下的人们,才是精神头最矍铄的,如此生动之感,拥挤而又雅致端庄的小镇,不经意间拉近了所有生活的距离。小而显的亲近些了,更加感觉到真实,才少了隔阂,让人们认真看清了彼此更多的心地。
很快,白色小轿车慢悠悠拐进一条侧角林荫道,不多久便到了厂门口。
左边瓷砖墙面上,几个恨不得镶进目光里的金碧辉煌的大字,桐乡铂荣针织有限公司,板正的有点过分的放在上面。
看上去很庄重,但字后,不知是否错觉,深沉的黑砖衬托下竟有了一丝墓碑的错觉。他捂着额头心想:
“这地方啊,如此破旧,墙面都泛着腐朽的面容,余光的院内生机寂寥,小树稀稀拉拉枯瘦萎靡之态,莫不是穿越到了古代破庭瓦地。”
刘羽凡一直看着大门里厂区内的一切,让他沉默不语,他那本就乱麻的心线,那一刻更加错乱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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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细看那布满了细尘的金字,裸露的一块块黑鸦鸦的塑料底呼之欲出,颇有些让人难以考究这具体的年岁。
风中颤巍巍的大门,电动轮的矮矮栅栏在左墙一侧,收缩后默默被放置着,等待着夜的到来,没有了人海,它才会哗啦啦的展开,夜赋予了它最大面容的敞开,昼却只是让它拥挤在一角。
右边墙角是一间保安室小屋,平顶房边边角角满是锈黄的斑痕,突然眼角轻飘飘扫过一个轻微驼背的瘦小个大叔,在宽大的方格窗里,他神态祥和的看着电视里的战争剧,能隐约听见冲锋号角的声音。
说到这,很多老人都会有一个习惯,电视音量被调得很大,看来年龄不仅带来了满脸皱纹,也带来了听力的退化。不过看他那目不转睛的神态,外界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紧要了,他只需要安静的坐在那里,其他也真的跟他无关,他只想坐在那里平坦的度过每个今天。
忽然,一个念头闪现在我的脑海,假若这位年迈的大叔,来了一场与木偶人匹诺曹相似的再年轻旅途。
那样他暂时朽木的光景,生锈在泥泽的身躯,一定要多了很多非比寻常的乐趣和思考,钻出“泥水”无非就是留下一双看世间的眼睛,从人性走到了物性,一切精神征途无非再次风趣起来的人性,真是这样多有趣,但现实往往挤满了无趣。
破旧的一切呀,就那样一一落入了眼底,一切陈列开来,钻进了心底,不由得一阵感慨,这真的就是自己的选择吗,真的喜欢校外的心态吗!现在还无从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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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围砖面上泛黄的裂缝,挤满了风尘游走过的痕迹,对着门里中间地带是一小片草坪,一些松树和异常显眼的石头塑像如虎似豹,像是饕餮,表情凶猛而又狰狞。
处处透露着古怪的地方,让人不禁要皱起了眉头,刘羽凡经过一番缜密的观察,率先指了指一个好位置看向赵婉婷说:
“那里,妗子,一会儿车也好开出去。”
赵婉婷听罢便马上双手把方向盘往那边打去,平时她对这个表外甥还是十分赞赏有加的,她感觉他是个爱思考的男孩,但有时候他内心的很多想法没有专心放在横机工作上,她也搞不懂他到底怎么打算的,他的很多心事和言语她看不透。
赵婉婷是个精明人,现在她和丈夫的小作坊刚起步不需太多人手,两人一开始的想法是想让刘羽凡跟着即将离职的一位员工学习操作机器,能很短时间上手最好,他在这里上班他们也都放心。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始终做不到独当一面做好工作流程,无奈他们只好又在外招工,找了一个有经验的工人,但是怎么安排这个表外甥以后的工作,就成了当前他们最头疼的问题。
车缓缓停在了草坪一边的停车位上,赵婉婷想潇洒的一步跨出,结果右脚伸出时不慎绊到了车底座,左脚也没站稳,双手慌乱地扒住了车门边缘,才狼狈的稳住了身形,她很快从尴尬的神情中恢复状态,身子站稳在车门前,轻轻关上车门。
弯身揉了揉脚腕儿,轻微瘸拐的走到车头前,头扑棱鼓似的晃了晃细密的长发,用手指简单梳理了一下,这一切落在刘羽凡眼中,他暗暗思忖着:
“这个妗子呀,一直都是讲究人,可不敢折了她的面子!当没怎么在意吧。”
看着赵婉婷这一番操作下来,他实在想捧腹大笑的,但却被他硬生生忍住了,鼓起的腮帮,微红的脸庞,这的确是个很会隐忍的男孩,倒是赵婉婷走到同样随着下了车的表外甥跟前,干咳了几声说:
“走吧,小羽,一会儿不要紧张哈。”
刘羽凡没多说什么,表情严谨了几分的点点头,便紧跟在身后往车间方向走去,询问了路人找到了办公室所在。大门旁边一侧台阶上左手边一个房间,他敲了敲门应声而进。进入办公室后两人环顾四周,空间显得很紧凑,三四个人都在各忙各的,电脑前叭叭打着字的,把玩手机的。
他还看到有个瘦高个女孩儿,脸庞显得细长,有点不协调的意味,她歪着脑袋左手捧抵着额尖,右手在一张纸上画来画去,似乎在设计着什么,冥思苦想的神情,眼神定定的沉思着。
几张办公桌椅整齐摆放着,中间有张方形茶桌旁边有几张木制红色的长椅,精致优美的弧线上,斜躺的胖男人接待了他们。只见男子膀大腰圆,脸上一堆横肉身型威猛,黑黑的一身运动装,那双金边眼镜里,隐隐精明市侩的目光时不时打量着两人。那侧过来的身形,完美的把长椅弧线的边边沿沿填的实实在在,着实不留一丝缝隙。
几人简单交涉了几句后,他拿出手机联系到了车间主任,语气里夹杂着威严,说:“老张,有人来应聘,你过来一下吧。”
声音是粗犷沉闷的,倒也合理,合乎他的长相。若是软绵绵的音色,倒会让人诧异万分了,当声音异于一个人长相匹配的音色时,那么这个人一定不是一个常人,总会有一些异样的古怪习性,在旁人看来时,普通的眼光总是习以为常的定义。
“好的,这就过去!”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铿锵有力的,尽管刘羽凡与手机有些距离,还是细微听到了那声回答。倒是房内的那个女士,从思虑中走出来后,不时在上下打量着他,略有所思,那双满怀少女心声的亮堂,而又专注的大眼睛里充满着自信。那种扑面而来的气势感,也完美的遮盖了她长相的异样之处,不和谐的面容上,有不少麻点子,怎么看怎么让旁人觉得怪异。
不多久,个头中等的壮硕男士敲门后,走进了办公室,只见人浓眉大眼,圆润方正的大脸盘活像一个白色的圆盘镶嵌在上面,然后突兀而出的粗犷五官,明明整个人显得很健壮,但偏偏面容显得很白嫩,除了下巴稀疏的胡子暴露了他已不太年轻。仿旧的牛仔长裤,蓬松的白色短袖,新潮的网鞋,敦厚的气质。
那一股很浓的香水味,对于男性而言实在过于厚重,眼神一丝幽深与犀利隐于眼角,比斑鸠还要敏锐的打量而来的余光,让他略感凛冽之感。
这个职位夹在老板和工人之间,暗地里协调和处理许多不能明面的事情,鱼和熊掌不可得兼,能做的只是尽量微妙的平衡着。本身各人心中各有所求与所生的性格,其中的协调是需要一些慢慢的规划。
只见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交谈了好一会儿,黑大汉指了指刘羽凡,他点点头,了然于胸后,走到两人跟前,微笑着说:
“你们好,我叫张德厚,很高兴认识你们,走吧,具体情况我大概了解了,现在我带你们去车间里看看后再详谈吧。”
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婉婷看向刘羽凡,他轻点了点头,想着既来之则安之,怀着先看看的心态,率先走出了门口,跟着张德厚沿着悠长暗深的廊道转了几个弯,幽暗的屋廊,一块连一块的组成了一条显得深远的隧道般,一直到尽头的一面落满黄渍的绿墙,还有一面巨大的小小框格拼凑的玻璃窗前。
尽管如此,外面的光还是很艰难的,才钻进来些许,因为窗外是一堵新盖的墙。
之前多么明亮现在就多么黯然,仅存的光线打进来也只照亮了一隅之地,饮鸩止渴般的并无多大作用了。一行人在寂静之间,匆匆行走着。有一半是存储毛纱的仓库,里面一直亮着灯。
一个个围起来挡在一起的四面大木板里一筒筒批次的大量毛纱,这座仓库很空旷,旧墙面上镶嵌的掉漆的绿框,框格镜面的接口处,密集着或大或小的裂缝。一条条粗大的房梁,廊下总是透着一股霉霉的染料的还有潮湿的气息,人走过都会迎面而来的阴冷感。若不是浑浊的镜外有光线缕缕的挤过来了几丝,绝对会让来人感到像走在幽深的矿道一般,暗深的气息轻轻的“刮扯蚕食”着一行人裸肤上的余温。
三人走过一段长长的直路,左转进了一扇小门来到了车间,望着上百台机器运动的声音,它们像波浪般激流回荡地冲击在众人的耳边,而张德厚并无半分异常反应,倒是赵婉婷和刘羽凡稍有不适的抚了抚耳廓,不约而同的思量着:机器多了,一同运作起来声音可真是甚为嘈杂啊。
不大也不小的地方,隔成了好几处区域,二车间大些占一半面积,另外一半分别是一车间、车间主任办公室、一大片空的区域、毛纱间。空地上会偶尔放些材料杂物,或拆洗机器时会用到这块地方,也只有这空荡的一块稍微静了一些,其他塞满了机器的地方,也挤满了熙攘不休。
——
我像一个任人宰割的小鸡仔一样,默默低头跟在后面,微微跑神的听张主任讲述着车间情况,慢悠悠逛了一大圈。
说到一车间,主要是十六针机器,针板的针很细,操作比较难,问题也比较多,工资相对高些。二车间分别是八针、十二针、十四针,十四针的机器多一点,主要生产鞋面、坯布、衣料。
还有毛纱间,各种批号、色调、材质的毛纱全都很齐全完备。
放眼一看,工人们都是一幅无精打彩的脸色,蔫茄子似的,在各自的角落里灰沉沉的,沉默地不消停地干着手上的活计。
有不忙的抬头看一眼,眼底也是习惯的淡然,早已无数次的新旧来回交替,新人来,旧人走,再来人,再走人。来来往往并无过多表情的,低头继续干活,工作的状态,空洞眼神表情乏味。
为什么都是这个样子,一直都在收获,不是应该很积极快乐的样子吗!怀揣着太多不解的疑惑,摇了摇头,先把思虑抛置一旁,开始了这里的初生活。
又回到了车间的小办公室内,它像一颗明珠一样正好镶嵌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旁,像秤砣中间的支架,平衡着两个车间的生产生活,而作为工厂打理者需要从中周旋和操作的事情有太多。
当然后面长久在这里生活后,在慢慢感觉到张德厚的生存伎俩,他是个面面俱到的完美主义者,达到厂的不断平衡运转。他极其迫切的证明着自己,需要地位更加平步青云,需要声望蒸蒸日上。
为了这个结果,他果敢的展开他内心的计划,有意无意的排挤着老员工,不断在招揽新员工。尤其对于同省市的工人,有老乡来应聘时,他一定会极尽挽留,应用他本不大的特权,来稳固他的明天。
此举也无可厚非,老员工大多数都对他印象不太好,甚至有些厌恶,好是一个循环,不好也是,无非一些特殊利益。
这是一个隔断玻璃墙的小房间,这又小又方的空间,活脱脱像是一个卡在大树裂缝中的小草窝。它显得十分的可笑,就那样硬生生独立在那个角落里,说它显眼吧,又显得很粗陋,说它很大吧,它周围一片空旷。它就那样很矛盾的卡在那里,泛黄的玻璃面,证明了它真的已经卡在那里很长时间了。我猜它一定不想再坐落在那里了,我敢肯定这个猜想。
因为它的四角都在倾斜不断加深,硬塑料做底座和框架,扣上的透明玻璃泛上了模糊的昏黄之意。简陋办公室过于单调,这和“轮椅”相似的房间,缓缓的拖着里面不再年轻的领导们,慢悠悠的老去着。
三张长桌沿着一束墙一条线,不断往里排,另一墙边是两张大木柜,最便宜的木料合成板,边边角角不规则的钉子线,用气钉枪自家员工钉的吧。
甚至于大部分涂料都没用,做工太粗糙,当然所有的不精致,正是它需要融入环境的。我看到有一个领班坐在里面,埋头于电脑前,不知道在倒腾啥信息,看着三十出头的样子,个头很高。
那向右撇的清爽短发,红白格子短袖衬衫,牛仔马裤,脸盘瘦瘦方方的,那对浓眉细长的眼睛很特别,印象尤其深刻。
进去后,他们随意瞅过来一眼,礼貌性的笑容,点点头表示欢迎,然后继续盯着各自的电脑屏幕去了。
张主任坐在靠门的第一张长桌转椅上,我们坐在他进门就放好的两个木凳子上,凳面油亮的发着光,把我的面目倒映折射的清晰透亮,眼底有了些慌乱之色。
这是刚刚他在路过门口时,细心周到的挑了两个最好的搬了过来,如此眼疾手快的举动已然是多次了,可以说得上驾轻就熟。
“怎么样,车间情况大致了解了吧。”
他的眼神细细的打量了我一番,对视着他,我流露出心虚的神色。
张德厚接着说:“既然你已经做了有数月,操作电脑横机应该能做到得心应手了。”
他在尽量把粗沉的语调舒缓些说道,然后左手摸着下巴,似是而非的目光看过来,又透过窗面看看车间。他的眼神没有太多情绪,平静的像一弯深邃的没有波澜的湖水,一切在他心里似乎有了些底。
当然我们说得三四个月确实是敷衍他的,出门在外找工作时,肯定都是照最好的方面去说,让对方都感觉心里还过得去。看着他,我下意识挠着头,实在不知如何表达才恰当了。
说到操作技术方面自己还算过得去,但也仅限于稳定机型才能熟练看三四台。为了坚定个人决心,只得硬着头皮对上他的打量,说:“车间流程算熟悉了,操作机器是可以的,就是还有点手生,要适应。”
适才走了一圈下来吃惊不小,他们都是看的八台机器,最低的也是六台,这,,底气有点不足,心里也直打起鼓来。
“上手应该会很快,慢慢跟上大家不是问题,我有这个信心!”
像是为自己鼓鼓气似的,右手捶了捶左胸口,表达出胸有成竹的心态。
妗子有点坐不住了,也下意识站了起来,笑盈盈打了个圆场,说:“啊,是这样的,小羽他中间停了两个月回家了,没在那个厂子一直做,现在回来从新进这里一开始会有点生,但可以慢慢来学,先让看的机器少一点就行。”
徐婉婷很希望这里可以接纳我,语气显得特别柔和,流露着恳求的眼神,我一直在作坊里吃住行,寄人篱下的滋味也很是疲惫,总是这样附着在亲人身旁,也终究不是个事,亦不是小娃娃了,有些事勿需他人多说,也应有自知之明。
俗话说‘人,知进退,明始终,关系往来之间才长久而自然’,而且他们家小作坊也是这一年才开的,家境未见殷实之象,少张吃饭的嘴,少个心事,他们也喜闻乐见,不用他们说,我也清楚该自己走出去了,生活的路,走一圈还是要回到自身这道关卡,然后才有了长久的发芽茁壮。
张德厚点点头心领神会的笑了笑说:“哦,这样啊,也可以,看几台都行,正好厂里也在招学徒工,就是工资会少点你们看?”
他们一定很缺人手,明眼人乍一看都明白的,工人们大部分看护着八台机器,都显得忙碌,这里按件计工资,为了工钱!工人们也都接受了,总感觉计件的标准不怎么高,甚至于有点低。
工人们手头的活按部就班着,少了想法多了顺从,忙碌起来也就没太多纷杂的想法,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迎合着说:“嗯,对,慢慢适应一下,逐步上手更多,一开始学徒工的身份不介意的,会很快成为熟练工!”我点点头,眼神极其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不得不暂时移开目光。
我太想证明自己了,谁想这样窝囊着生活下去,需要给自己添加点勇气!有份工作挣钱了,独立生存了,这些就是眼前最真实快乐且充实的想法,有些生活实在受够了,就必然要去破釜沉舟的好好改变。
想到这一面瞬间放下了所有担忧,管它呢,先试着独立了,就行!
张德厚看到我如此坚毅的眼神,和一种文艺气质相冲突的感觉,让他诧异了一下,他的眼神游离了一下后,说:“可以,那就留下吧,给你七天实习期,证明你有能力能很快适应,好好学习和加油吧,当然话也是说在前面啊,太差劲,我们这里可是坚决不收的哦!努力吧!”
张德厚盯着看了我好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方正的脸旁上,几条弧线微微的鼓弄了出来,像一条条起伏的小山丘蜿蜒在白净的眼睑之下。眼角细微的皱纹隐藏着往事太多的心酸历程,他站了起来,拍拍我的肩膀鼓励着,我憨笑着急忙回道:
“好的,一些规则,都知道的。”
他赶忙伸出手,表示热情的留下了一个老乡,圆脸盘上绽成了一朵花似的,“好!那就先留下吧。”
他话语还未落时,我也伸出手迎上,双手轻握了一下,十分感谢的说:“谢谢主任。”他摸摸我的头说:“没事,好好干,尽量做好它。”而我只是心事重重的安静站着,心中并无半分欢喜。
是啊,如果一个人他本就不太热爱这件事,但被迫艰辛走到了这一步,暂无退路时,只得嚼着满嘴的苦涩,适时的迎头而上,暂避这一时的青春迷茫。
就像三座岛屿三个方向,你想从第一座岛到第二座岛,结果水的流动是逆的,而且非常剧烈,而去第三座岛屿是顺的,而且游过去可以省去一半多的时间。
从第三座岛屿到第二座也是顺的,那么为了避免倾覆的危险, 那么你只得绕一个圈回到想去的点,安全而且省力,虽然会不得已的时间耗费稍多一些,但避免了倾覆会带来的更加未知。
如何真正的心中欢喜呢,一丝苦笑隐于嘴角却坚定了几分语气地说:“嗯嗯!”
这是多么虚伪的一句肯定,就这样夺口而出,铿锵而不犹豫,我对自身的无懈可击的表现,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场布满生活处处角色的路,一开始很少选择,一切都只是被动着、沉默忍耐的慢走着。在一条线里凸起蛰伏的轻微变幻着,也只能这样且行且寻找着什么,而真正的大器总要是晚成的。
——
日记看到这,刘羽凡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不太喜欢的事,不得已着必须坚持着。而那个下午直接就上岗学习了,虽然他的心中十万个不愿意,但禁不住赵婉婷的安排,她巴不得早点把表外甥推出作坊了,这一点刘羽凡是理解的。
三个多月下来他虽然也在帮忙,但只是小活。正是盛夏时节,一年之中了,基本上各工厂都是满员状态,很少有在招人的。能进来很不容易,糟糕的环境,年长的人群,都让他好生的想逃离,却也暂时无能为力。
“主任,为什么总是我被安排在这边几台,问题那么多!产量低!有点欺负人啊。”一个满脸幽怨之色的女人拦住正路过她区域的张德厚,何英心中正藏着一肚子的火急待倾泄,满脸的痘痘,也似乎在印证着她已经憋屈了很久的样子。
话说这何英来到这个厂子已经两三年了,平时很少请假不说,一直任劳任怨的勤恳工作着。平时有什么不公平的待遇她也不多说什么,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只因打小生了一场大病的原因,说话就一直有点结巴,她为了不在心中过分放大这个缺点,从小就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独处,也不怎么用结巴的谈吐去与人表达交流。她的家境属于中等成分,家中还有个妹妹,妹妹很是活泼生来就爱说话,小嘴很甜很乖巧甚是招家里长辈们喜爱。
反而是她感觉自己像个异类,与亲人们也显得格格不入。她很孤独却又不知如何去表达心声,这让她的生活越发沉闷也越发孤僻,性格也变得越来越让家里人琢磨不透。何英初中都没上完就早早下学了,她怪异的性格总是没办法融入女生群体。
男孩子们也总爱给她没事找事,一个班级里如果公认为出现了一个怪人,那么集体的目光都会不经意的落在这个人身上,想着各种方法去探索这人的私密。
小孩子们对有所区分出的事物,总会生出格外强烈的好奇感。从而驱使他们自身去做甚至出格的事。所以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你要么变得非常强大,要么就会变得越发胆怯。而她选择了逃避!
张德厚就任车间主任不久便注意到了这个大姑娘,何英常常让他处于难堪中。他也搞不透到底是因为什么,所以他也只能尽量把她边缘化。给她安排角落机器,而且是性能不太稳定的,他有自己的盘算。
何英也觉察到了什么。她一开始只是看不过他这个靠关系户走到这个位置,她感觉张德厚还没有这个能力做好车间主任的工作。他甚至连机器的拆卸都还没太弄明白呢。而且处理车间问题的时候,也常常显得犹豫不决捉襟见肘般,有时还得去请教两个值班的老师傅机器问题。
因为她总是看他不顺眼,所以何英有时候会使些小绊子。开会的时候言语上偶尔会怼到张德厚,背地里会八卦一些他的琐事,机器生产一个实验的新批号,出了什么问题,她也是直接去找他,理由是既然你要在我的区域实验新批次,你就得负责,否则你去让别人帮你实验生产成品的效果怎样吧。
张德厚简直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每次遇见她都让他感觉到头疼,甚至不得不提前绕道而行。作为领导人啊,胸襟一定要宽大一些,所以总是不太好发作。
但心底里郁闷的说着:“见鬼去吧,何英,你咋总是找我霉头嘞,招你惹你了啊!”何英心想:“话说这个外地的新主任一来,好像处处有些针对我,处处给找茬子!给安排那么差的机器,简直她妈的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了,大大的破脑壳子都装的啥呀。”
有时她会想到是不是张德厚也和其他人一样有点歧视和孤立着她,何英打小内心有一点她始终下意识奉为信仰,当一些人对她不好的时候,她就把那些人当成是歧视她的人,小时候她是个极其能隐忍的女孩,长大后她不想再懦弱下去,当有旁人对她不友善的时候,他会悄悄以牙还牙。
她个人常常感觉自己那些小动作,只是发泄一些不满,并不是太过分,毕竟有很多也是实话,只是做着自我感觉对的事。
何英认为:“破机器有着不得已的损耗和低产量,订单也是一小部分。换新批号纱线和样式过于频繁,老员工也吃不消。”
一胸腔的怨气此起彼长着,快要淹没了她心底的所有好脾气。
张德厚换上了一脸愁容,走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语气婉转的说:
“小英现在工厂订单不景气,你也能感觉到,全被小作坊低价给抢走了。至于其他区域也没什么区别,同样不太好,都是小订单量,都需要经常换机换毛纱的,而且每个人所在区域都习惯了,各项效率也高一些。听我的,安下心来,再坚持坚持,过了这一两个月就会好很多了。订单量会有很大好转,不要搞个人小脾气什么的,服从集体规划!老是这样,,就有点太不像话了。”
“我才不信呢,你就是偏心眼,那几个你的同乡都安排的好位置。尤其那个杨超,你总是把最好的单子留给他打!他负责的机器也是最稳定的。而老是分给我最零散最少的,产量低工资也低,公平个屁!”
何英阴阳怪气的有些结巴的回道,她那乱糟糟的发型散乱在额前,被微遮的那双大大的眼睛里落满了幽怨。乍一看,像拨不开的浓云密布般,很深沉浓厚,似一场瓢泼大雨在她的心底里,一点点酝酿着,正寻宣泄而出的出口般。
“你,,”张德厚有点生气的指着何英的脑袋,眼神严肃的盯了她好一会。而后一跺脚,哼了一声,自顾自走了,留何英在后面翻着白眼,对着他的背影一番冷笑。似模似样的掐着腰不屑一顾的摇头摆摆手。在她逐渐看清的世界观里,对于张德厚这样靠后门走上来的小白脸,实诚的她实在是提不起丁点的敬意啊。
——
下午我被安排在这个接近三十岁依旧单身女子的手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人。圆润的脸庞,松垮垮的白衬衫,破洞款式的牛仔马裤,有点口痴脾气古怪。
大家都称呼她小英,在公告栏那里也看到了她的全名。她朝眼前的我这个新人小伙,瞅了几眼就继续自顾自忙手头上的工作了。从她的眼里不难看出不耐烦的神色,我不知道她这是对工作不耐烦呢,还是对其他人,能感觉到她心头已经失去了在这里待着的所有兴趣。
那时候我还年轻,对女性复杂的情绪,还没看清多少,只是感觉她的心态很不稳定。我想你一定猜不出那双眼神是多么的忧郁,似乎在对什么都一副爱搭不理的。
她双手麻溜的更换着负责区域的一台机台上全部的旧毛纱,要生产新批次了,打新样式的衣料片子,争分夺秒。一款衣服的毛纱材料织完了,就得下了,换上仓库里现有毛纱的布料样式,然后继续生产,机器是不会也不能停的。
大家伙要靠它吃饭嘞,只要它一天不停的运转着就有钱赚,谁管它知不知道疲倦,仿佛它的诞生,就是一直机械化的动到终结。工人有钱拿,生活也就有冗长的指望,有了坚定往前的奔头。
其中一台交给了我,从一头往一纵排的各个合适位置拉下推上需要更换的纱嘴。机器上面支起的平板架上,换上需要的纱线,打好结从下面的纱嘴里拉出替换上的新线。那感觉就像杀和腌鱼似的,开膛破肚取出鱼的内部组织,然后往里面推进去佐料,直至瘪瘪的腹部再次鼓囊囊起来,不管内在怎么更换物事,至少外在是有模有样了,看起来不是很糟糕的表象。
换成了织鞋面的样式,橡胶涤纶丝等辅料线头有很多,三四条用一支纱嘴,心想:不愧是想测试人,并且来一个下马威,一开始就让穿那么多线过机器上各种型号的嘴。每个位置型号都是不太一样的,穿过纱嘴扣好在纱嘴板上。最难穿的当属过纱轮,错综复杂曲折环绕让人头晕,完全不亚于驱车绕行在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这一番安排真是让人倍感头大!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手脚太慢了。”
张德厚帮忙换好合适型号的纱嘴各就各位后,去忙活其它事了。不断倒腾着被成功绕晕,线头多,又穿来穿去,云里来雾里去,脑袋一团乱麻的错乱开来。
那感觉像穿行在一望无际的灌木丛里,完全无法分清东南西北!就那样穿行在一片丛林里老是让人迷着路,无助的手忙脚乱着。目光微微瞟向脾气不太好的何英,只见她已换掉了手头那台机器上的旧毛纱,然后在旁边低矮的长木凳上,气定神闲的坐着拆着布料片上的废纱。
似有所感的她抬头朝这边望来,我赶紧转过头装作专心致志的穿着线头,余光中看到何英打量了一会儿我手头上忙的活,然后扯着斜扬的嘴角,摇了摇头笑了笑。
干活时她专注的样子尽显秀气,长长的秀发遮住了半边面庞,看不出她的表情。也许生活总是逼迫着许多人做着相反的自我,总要有一些部分妥协于环境。
横机放毛纱筒的铁板架上,最中间一个臃肿似的卷筒上方一角,落上了一小团线球。机头里各个结构对应吞吐着上面各个筒上的线圈,飞速旋转的砂轮轻扯着线条,连绵不断地送进机器的针线环里。
就像无数飞速的手指巧妙的环环相扣,造就了一张张密集花纹的布料。那是多少双有默契的手才能比拟上的速度啊,只见卷筒上一阵阵不断抽搐式的漩涡,那个刚聚集而成的毛团球,被割裂成了三小团。
一团落在了何英的头发上,她不耐烦的从头顶上狠狠地捏下来,在粗糙的指尖揉啊揉,直至揉成了细不可见的一个黑点,才善罢甘休的,随手往一摞精致的包扎好的衣料面上扔去。落在一片衣角上,滚了几圈耷拉在一片密麻的线丝上,晃动了几下便渐渐消停沉淀下来。
那感觉她像是恨透了这软绵绵无力的人生境况,她无可奈何只得这样生活。她不想的却不得不生活的,她会对这一切有所反击的。她不甘于眼前的一切,那双眼睛里有火苗在攒动,我看到了,一点一点的在扩大的“火势”一般。
有一团随着不知从哪个缝隙飘来的微风飘到了我的脚跟前,晃晃悠悠的平躺下,把它拾了起来置于嘴边,吹了一吹,它再次分裂了几小团,各自涌向机器的各个犄角旮旯。最终没入各自的黯然里。
每个机器边上都有一张矮矮的长板凳,存放新纺织出来的布料用。当然坐着拆废纱处理线头什么的,也显得更方便些,还能供人休息一举两得,十分人文化。
看我如此笨拙的样子,她打量过来的目光渐渐开始翻着白眼摇着头。然后撇嘴嘲笑着,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不知道要是给些建议还是要嘲讽一番,不过我也没搭理她。和疯子已然无异,何必牵扯太多。
她识相的站起身来,路过时旁若无人的慢悠悠往那边走去,真是个怪女子,与人交流时,总有点神经质般的感觉。
任我在那里忙得乱糟糟满头大汗,她也乐得悠闲,依然把她正作为师傅的身份抛之脑后。说实话来到南方最清晰的事情,就是人们的现实感真的很露骨。充满着金钱的腐朽味,匆忙热火的街道小巷,却少了些许人心上的淳朴人情。
时代快速发展日新月异,人心也在快速膨胀,隔阂在嫌隙中,与日俱增的慢慢扩张与滋长。就像一颗新生的树苗被农人修修剪剪,往往能生长得更笔直向更高处。
而人心少了文化的一种信仰,一双扶正前路的手,那么总在造就一些歪歪扭扭的,东倒西歪不知怎么好好生长的人。
就像其中的一种人,醉酒了踉踉跄跄的,似在学着走路,总要更加磕磕绊绊。
——
阳光敞开了它的热度,极其明亮与燥热,树叶们皱巴巴的摇曳着,树干也是失去了光华的微微耷拉着枝条,失去了晨露的青草们一团团的挤在一起,有些枯黄的叶片梢头,随着小风更加的摇摆不定着。
直到风大些被裹挟着来到屋檐的角落平躺于碎石灰粒之间。遮掩了其中在烈阳下不断剧烈拉扯的缝隙,但随着尘埃沉甸甸的压过来,还算直挺挺的枯叶,逐渐弯曲凹陷在身下的空洞里。
最后一身被土泥和石粒悄然的掩埋直至无所踪迹可寻。这越来越浓重的炙热气氛,接迎着正午的到来。
在不远处厨房里,大厨们叮叮当当的忙碌不休,一团团蒸汽蔓延出窗外的烟雾,在炽热的光线下,很快被分解为无形。但香味却源远流长般越飘越远,直至飘到了饥肠辘辘的工人们的鼻尖上。他们都有所感应似的,不时打量向窗外的目光,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饱餐一顿。
里外热得不行的天气,几台大空调也不顶用了,房顶的泡沫板像个大面包似的,稳稳的盖在上面,密不透风的保温盖。
蓝色对沿的大蘑菇头,就那样压在燥热的人心上,里面只有黯然的喧嚣、人声的寂静,大家都在做本身的事。都在不停止的做着自己的事情,至少目前和后面只能做的这些,也许是一直在重复的可能不太一样的事情。活着可能大部分仅仅如此。
期间张德厚又来了几次,看着刘羽凡穿的乱七八糟的线头,他的心里像面容上皱着的眉头,对羽凡的表现显得很忧虑,他以为做了最坏打算,结果比他预想的还差劲的多,穿线头这多么简单的事呀。
但他又不得不在心底释然的想:小伙子年纪还小,也不好多说什么,先让他适应适应再说。张德厚提了提嗓子严肃着语气提示说:“什么缸号什么颜色的毛纱,几条一起,需要穿几号口几号纱嘴,说明书都有专门标注,看透彻后在动手,不然眼前一切会像你思绪一样扯的乱七八糟。”
临走还不忘特意叮嘱他说:“千万不能弄错,错了布料可就报废了,可得留意!”
准备转身走时,又转了回来,拍了拍刘羽凡的肩膀说:“慢慢摸索着来,别着急,思考着来,能找到思路就熟悉起来了。”那一刻的眼神,刘羽凡相信张德厚是真心实意的想让他留下,他像一个老父亲一样,热枕的目光,压力越大的人,外表会显得越沉稳,在他身上刘羽凡清晰看到了。在耗费了常人两倍时间终于搞好运作了起来后,他深深的叹息着。
心想:“唉,又是略有不同的机器类型,比小作坊的还要让人生厌,穿纱又有许多小细节处不太一样,尤其砂轮和纱嘴板,一个地方一种型号机型,但整体上都大差不差,难道自己真的就这么迟钝,就不能推敲着把它们处理的“服服帖帖”的吗,这脑子怎么转的就这么慢呢。”
这一切让他感觉到有点垂头丧气。
“感觉怎么样,找到熟练的感觉了吗。”张德厚再次走过来,看到一切正常后询问道。刘羽凡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说:“还行,和以前接触的有些不太一样,整体上是可以顺利操作的,就是时间上,耗费的有点多了。”
其实他内心正一万个苦涩无法宣泄,他很不适应,就像每一只血管里都有上万只蚂蚁都疯狂的爬行着,让他极其苦闷,他感觉自己可以了,但现实是啪啪打在脸上,他的脸不感觉疼,却通红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本身对摆置机器提不起兴趣,无论做多久依旧会做不好。就像你让一个画家去唱歌,大部分人是唱不好的,因为他的意境还沉醉于画笔里,用嘴是描绘不好的。
他只得应付着客套几句,“都是生产布料的,可能机器布置或者是系统什么的,有着些许不同,一通百通,想着多了解,慢慢就会好了。”张德厚的神态是复杂的,很多话欲言又止。但最终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你太不熟练了,要多付出精力练习,勤快些,给时间,希望能留下来。”
刘羽凡早就暗暗下定决心,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因为他十分明白当下实在是很难找到其他同类型的工作了。
这个时节很多工厂都是平稳期,不缺人,所以他必须得留在这里!他们坐着一起闲聊了一会,刘羽凡了解到张德厚也是河南人,隔壁县城的,他心中的疑虑也一一解开了,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怪不得呢,他一直袒护着包容着这一切,让我留下了,老乡啊,这是在遥远的外省漂泊时,孤寂的身心、冷酷的现实生活后,才倍感亲切感的词汇。”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闹钟准时响了,在脑海里从远山的轻微回响,到大海的波涛,到耳边的锣鸣,从梦境拉回到现实,太远也太清晰了。起床快速洗刷一番,紧凑着时间的咣咣铛铛的声响,出门拔腿便往工厂方向赶路,晚上也没敢熬夜,怕起不来,四五里路程呢,不敢耽搁分毫。
边吃着早餐铺买的还冒着蒸汽的可爱的小笼包,喝着豆浆,握在手心隔着塑料袋烫的手心微微泛红,疾走如风就怕迟到会扣工资。天空薄雾弥漫,看着又想下雨,可是没带伞,哎,但愿不会下,来了肯定让我措手不及,因为我全然无任何准备。
身边走马观花的五颜六色的景与物,熙攘起来的街边小道,都与我无关。扯回一切视线直视前方,我只是路过的人,只有那去的终点,需要我来驻足和全力去感受,那些必然经历的分毫。
进去和看门的大叔打了声招呼。
接近铁门时,已有层层的噪音袭来耳畔,一如既往嘈杂的环境。
当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扑面而来一股热气混着机油的味道,那感觉就像喝着灯油,油腻着本是清爽的喉头。
忙碌中人声鼎沸的人群们,准备着交接班,看着地面发亮的绿漆地坪,让我哭笑不得,想着这莫不是要营造大自然的气息吗,脚底一番摩擦还挺光滑。
若鞋底平整的还真走不平稳,若是沾点油肯定就可以不留痕迹的飘着走了。不过平静下心态,看着倒也青绿填满了眼底心意,绿色看见了总是尽显生机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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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在人群推搡之间,刘羽凡准确定位到了一个身影,只见张德厚身边围绕着一群人,有的在询问哪种新缸号的毛纱还有没有存储,这台机器换什么样式的服装打有没有数据,有的是需要拿新的需要打多少数量什么型号的产量单子,机器上的单子不够打时,都需要提前在他这里拿。
有的是问机器的一些问题,有的是问今天哪几台机器安排给谁,有的是等待被安排工作的。如车间初学的打样师,横机要上新品时,实验样品的操作师需要调机器,适应这个新品。 这就需要打一些布料样品后,才能正常投入生产。
还有每个人被安排哪几台,各种事情张德厚都要事力亲为,是这座工厂的“老妈子”,每一环都要打理好。
他的表情是焦头烂额的,但他眼底不断敞开的光亮,说明他很享受这种地位,这种被簇拥被需要的感觉,他一直很在意。
虽然这一切,总是让他忙的不可开交,刘羽凡走到张德厚跟前,看着他忙碌的模样,试图从容的面貌上,不断比划的躯体动作,这些都难掩他眼神里的一丝徘徊。
很多事情他也不太熟练的指挥着,他在快速的思虑调节着很多事。但很多事总是不和他心意的不合理着,矛盾中,他凑和着去圆润一切。
刘羽凡强颜欢笑的挠着头,不好意思打搅他,像一团无足轻重的沙尘飘来飘去,竟不知默默安然于何处?
终于接近半个小时左右,张德厚似乎突然惊醒似的注意到了趋于角落的少年,还是因为在他身边的人少了之后,他往那边瞅什么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就这么刘羽凡很不小心的,落在了他的眼中,张德厚似乎尴尬的神情望过去,对他笑了笑,挥了挥手让其过来。
这个少年不觉已是激动的不知所措,疾步匆匆走去,刘羽凡知道他终于如愿以偿的有事可做了,踏出了独立的第一步。可是他那直打鼓的心里又想着,怎么也希望张德厚没留意到他,他多么的想要安静着,宁静所有身心的不想深入这件事。
——
听他人说张主任上任还没半年,通过关系上来的,处理问题常会捉襟见肘的不太顺利,大家都不太喜欢他。都对他有些不太友好,看来他不太得人心啊!不被群体接纳的人,很难长久存在一种环境里。就像大雁的迁徙,个体总是走不长远的,群体里有一种无形的信仰,让一切都会安稳的长久的进行着。
他把我丢给了一个大高个男孩,杨超,外表阳光一米八几高高大大的,一身休闲装扮,短袖牛仔短裤,一头毛寸,脸瘦瘦的显得细长,扁平的大众脸。那双眼神很温和,待人处事都有一股君子气息。
凡事总能不急不躁,处理问题来,有时虽慢却是井井有条的。可以算是上他自身气质的一道鲜明的点。杨超整个人给我的第一印象还算不错,猛一看那副大骨头架子身板,竟有一丝《网球王子》里,手冢的气范。对,乍一看就是那种感觉,那种沉稳的气场,在我所见的相仿年纪之中,也属少见。比我大两岁,有家室。
听旁人提起,他的老婆也在附近厂里上班,一名文职会计。这个大环境,人们爱七嘴八舌的,很多信息听着听着就知道的七七八八了。对于教导我这个陌生人,他挺上心的,凡事都尽善尽美讲的很精细,他给人的感觉就是特别周到踏实。
怪不得张主任专门把我安排给他,还笑着介绍我们认识,临走时不忘专门叮嘱让杨超好好教,交给他是比较正确的,因为有时候什么方面的细节不懂了,问其他同事和领班时,大家都是爱答不理的,人情显得有些淡漠。工厂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年龄稍大的人居多,一张张木然的面容,伪装中面对着身边的人与事。
面具外的视界,繁杂亦无法言表的成人世界。而现实,让我们变得对外界生活越来越冷淡,这样至少可以保护自身不受打扰和侵袭。这样至少可以让自身木讷的心寂静,默默忍耐生活所有迎面而来的苦难,低着头人海中自顾自成为一种常规。
杨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一开始他先让我拆拆布料片子熟悉一下,在这里生产的布料的品种样式更加庞杂。到晚上了,机器需要换机时,换新样式的布料接着纺织,需要换色号和型号,毛纱基本得全部换掉。有的服装或鞋子布料的生产需要的毛纱数量实在太过庞大。
那种情景放眼一看,上面挂的都是线,纱嘴总共可以安装的数量有限,对应着针盘上的轨槽,有的一个纱嘴需要穿四五条细毛纱线,或橡胶涤纶线,个别还都很容易断。如果机器运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那根儿,整套布面下来就会有一条细缝,扯平还是很显眼的。
只得神经质般时刻留意机器台面上毛纱筒的一举一动,哪怕瞌睡,也要对着他们有一丝心灵感应,否则直接的后果就是不完美的事物会一直在出现。
当你和机器的神经绷在了一起,你们之间就会多了一层无形的联系,耳目之间,一切都会有很多的论断出现。
断了要赶紧接上啊,用特殊的打结方式,虽然穿线时,好几条线打结在一起穿的,但依然十分的琐碎。
一切啊,都要多细心留意着,说自己为高空线上的蚂蚁也不为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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