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光

作者: 臧简 | 来源:发表于2018-05-26 15:28 被阅读0次

    夜晚的天空,正中是全黑的,不过边缘泛着些许黛蓝。

    一只塔吊孤独地擎在天空中,塔吊上的灯是那个层面上唯一的光源。橙色的光使部分的塔吊清晰,而不被临幸的地方便淹没在黑潮中。

    被漆成橙色的塔吊和橙色的光此时融在一起,相互依偎着,更孤独。

    他走在塔吊上,带着同样橙色的头盔,像是行走在空中。

    三个月前,他从家中出来,只告诉父母出去闯闯,而具体的位置,他只写了张字条塞在莺子家的门缝里。

    他之所以选择这座城市,是因为婆婆走的时候嘴里念的是这座城市的名字。

    婆婆满头白发,戴着擦得明晃晃的眼镜。据说她是文革是被抓去批斗,家也抄了丈夫儿子都死了,她装疯卖傻地逃到了这个小山村。村里人可怜她,把她安置在村东头村长的老房子里。她便开始以收垃圾为生。婆婆每天除了收垃圾就是坐在门槛上看一些破破烂烂的书。嘴里嘟嘟囔囔地,见了人就说些神神叨叨的话,后来也就没人再理她,除了他。他喜欢听婆婆说话,更爱婆婆手里的书。

    他意识到婆婆是智者的时候他还不叫焉知。他的名字是父亲起的,叫元七,因为他是元月初七生的。村里人不爱搭理婆婆,婆婆也不说话。他天天往婆婆那跑,帮着婆婆干活,跟着婆婆看书。他对知识,对自由,对外面的渴望震动了婆婆,婆婆跟他说的话就更多起来。某天,他正捧着书看得出神,婆婆突然说要给他改名字,“焉知,就叫焉知。”婆婆说,“焉知?”他很疑惑,“焉知非福啊。”婆婆说完之后便不再说了。他也接受了这个名字。

    这条路那么长,那么艰难,他却非要走,谁又知道结果呢?婆婆大概是这样想的。

    他觉得婆婆根本不是什么疯子,而是智者。婆婆给讲了很多,讲人,讲世界。他几乎觉得是婆婆创造了世界,而婆婆把那些书递给他,告诉他那些才是立于世界顶端的思想。于是他开始攀登“人类”这座高峰。

    后来,婆婆去世了。婆婆走的时候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嘴里喊得是这座城市的名字。直到婆婆眼里的光消失,她的眼也没有闭住。他的手抚上婆婆的眼,婆婆流了最后一滴泪。

    他在那个时候决定一定要来这座城市。而现在来,不过是早了几年。

    他在这座城市已经待了三个月了。这三个月让他明白他的成绩在教室外面是不及格的。他只能在工地寻些力气活来维持开销。他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他得到的那些思想被这座城市彻底摧毁,别人怎么看他都觉得他是属于那个小山村的。他终于明白婆婆对这座城市的眷恋,可是他只能感受到绝望,他无法想象自己在这座城市的轨迹,他的迷茫与悲伤渐渐将他淹没。

    他静静得站在塔吊上,望着下面。

    跳下去,会怎么样?他一步一地向前,走到橙光的尽头。

    心跳的很快,似乎是身体本能的,因为他并没有恐惧。

    “跳下去吧。”他闭上了眼睛。

    “焉知!不要!”突如其来的声音划破黑暗,逼他停下。他睁开眼睛,往下看,他看到了自己的鼻子,脚尖,塔吊,和莺子。

    莺子!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

    在他那个近乎荒寂的小山村里,莺子家的房子是最破的,其次是他家的。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走出了村子,只有少数人家,坚守着那几亩薄田。他家和莺子家就是其中两家。他的爹娘都年迈,而莺子只有爹。

    天知道莺子的爹是怎么想的。刚上完小学的莺子就被他爹带到了山冈上。莺子是极有灵气的,是那种山川河流孕育出来的灵气,他把婆婆留给他的书给影子看,他们也一起讨论一些东西。他发现莺子的思考深度不亚于他,甚至莺子还开辟无人涉足过的道路。莺子的眼睛很亮,中间装着满天星斗。莺子不该窝在山冈上,更不该嫁给程胜利!

    其实,他逃出家的真正原因是莺子。

      那天莺子来找他,他兴奋地跟莺子分享在学校学到的东西,和他最近读的书。他说的很激动,唾沫都飞到了莺子脸上,莺子用手擦掉后,淡淡地吐出一句:

      “我爹把我嫁给了程胜利。”程胜利是村长的儿子。

      “听我说,柏拉图……什么!”他突然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要嫁给程胜利了!”莺子又说了一遍。

      “你才16岁,程胜利都30岁了,再说……你疯了吗?”他张大了嘴。

      “我没疯,程胜利带我爹去医院治腿,还给我们修了房子。”

      “莺子你……对,我们说柏拉图……”他看着莺子,莺子看着他,他张了张嘴,又闭住。

      沉默渗入到他们之间的空气,一切都变得默默无语。

      “莺子,我带你走!”他突然开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不,焉知。”莺子抬起头,眼里泛着光。

      “为什么?我们离开村子,我们去外面,去见我们从未见过的东西,去听我们从未听过的歌声,去遇到我们从未遇到过的人,去过我们从未有过的生活,不好吗?”他死死地捏住莺子的肩膀。

      “我的命已经是这样了,无法改变的。”莺子摇了摇头。

      “命?莺子你信命吗?你忘了你追求的那些,你忘了你向往的那些?那些书,那些人,那些想法?你信命?”他几乎抓狂了,拼命摇晃着莺子。

      “对,我信,焉知,我是笼里的鸟,即使再向往自由,有再坚韧的翅膀也无法飞上天空,只能在鸟笼里拼了命地唱歌,以博得主人一笑。而你不一样,你是要翱翔天空的鹏鸟,你能够走出去。”莺子望了望天空,然后垂下了眼帘。

      “可是,程胜利他……他……”他没有想到莺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知道,那天你在的……”莺子的声音很冰,刺在他的心上,他突然一激灵,几乎跳起来。

      “我……”他不敢再看莺子。他的确看到了,那天他睡不着,去麦场乘凉。黑暗中传来砰砰的声音,他看到程胜利在草垛后面,还有莺子…他感到一阵恶心,干呕了一声后,他赶紧捂了嘴,向着与草垛相反的方向跑去。

      “我不怪你,真的。焉知,我的命,我认了。”莺子挣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再见,焉知。”莺子的话飘在风中。

      那样一种恶心,又翻涌上来,从他的眼中,口中,每一个细胞中涌出来。他跪在地上,地上的泥土被慢慢浸湿,不知道是泪是汗,还是他吐出的苦水。他颤抖着身体,他的头很疼,眼前很模糊,他不停的呕吐,仿佛要呕出自己的灵魂。

      “对不起,对不起,莺子。”他开始对着莺子走的方向磕头,一下又一下。

      地面上渐渐有了红色。

      之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莺子,或者说,他再也不敢见莺子。

      他开始厌倦学习,不再看书。他否定自己,又不断挣扎,终于,他决定出来。走之前,他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将字条塞进莺子家的门缝。

      他万没想到莺子会来。

      “焉知,快下来!”莺子又一次在塔吊下叫起来。

      下面的灯越来越多,塔吊下也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他被人架着下来,站在了莺子面前。

      “啪”,莺子的手拍在他头上。然后他跌进一个温软的怀抱。

      “莺子?”他太久没有说话,声线干涩。

      “焉知,我说的让你飞翔,可不是让你从上面飞下来的。”莺子放开他,用手捧着他的脸,莺子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很亮。他看到莺子笑了,笑的很美。

      他的那种恶心感又涌上来,他几乎站不住。

      “莺子,我算什么啊!我什么都不是,我自以为我知道的多,自以为和别人不一样。我看不起周围的人,我以为我可以走出去,摆脱所有的贫穷与不堪,我以为我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可以拯救世界。其实,其实我根本连你都救不了啊!当我终于来到这座城市,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的渺小,渺小到不如地上的沙砾。我…我…”他说不下去了,心脏的绞痛一阵比一阵强,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焉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跟我回去好吗?”

      他根本不想回去。他怕,怕看到家里破旧的房子,墙缝里长的草,屋顶上缺了口的瓦,房梁上爬的藤。还有那年迈的父母,母亲头顶的白霜,父亲额头的皱纹,更怕看到程胜利,怕看到婆婆坟头的草,怕看到冷清的村子和灰白的天。

      “焉知,走吧。”莺子又说了一遍。

      “我不想回去。”他摇了摇头,清空脑中浮现的场景。

      “跟我回去吧,我带你去个地方,去了之后,你再走也不迟。”莺子用几乎哀求的语气说。

      “好吧。”他想知道莺子会带他去什么地方。

      当他们回到村子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焉知,跟我走。”莺子拉着他,路过一座座寂静无声的房子,也路过他和她的家,走上一条又一条的小路,拨开一片又一片树叶,撞开一个又一个蛛网。终于,莺子在一片桔梗田停下,种桔梗的田地方很高,他可以在这里看到整个村子的形状,和发出橙色光的一个个窗口。

      “这里是……”他问

      “好看吗?”莺子拉着他在田间坐下。

    的确是很好的景色,他抬头,满天星斗如同不慎洒在    上的盐粒,或是碾的很碎的玻璃,被随意扔在黑色画布上。天上是一条银色的河,地上是一片桔梗的海。虽然看不到桔梗的颜色,但那规则圆润的形状是清清楚楚的。

      “好看。”他答到。

      “我爹刚不让我上学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来这。我哭,哭我的命,我笑,笑我的命,我也恨,恨我爹,恨他把我从学校里回来,恨你,恨你教我那么多东西。可是没办法啊,我哭完了,笑完了,照样得下山洗衣,做饭,种田,努力地不让自己想上学的事。但是,让我高兴的是你依然跟我说话,依然带给我书看。那天程胜利在麦场……我认出了你的身形,你向反方向跑去。在那之前我以为我能飞出笼子,可是你离开的身影把笼子越加越厚,我也就死了心。我把死掉的心埋在这里,然后种上桔梗。焉知,拜托你,带着莺子去寻找自由吧。”

      “莺子,我…是因为我…”他怎么也无法将呼吸捋顺。

      “我不是莺子,莺子死在这片桔梗下面。”

      他看莺子,莺子的眼里装着满天星斗。

      星星在闪,时间在跳动,他才明白,一切都变了,一切有都没变。

      “焉知,快看,流星!”莺子兴奋地指着天空。

      他没有看天空,他看着莺子。一只橙色的流星从莺子的眼中划过,化作一道橙光,然后光消失殆尽。

      ……

      多年后,他成为闻名世界的作家,当他站在大学的讲台上时,他总是讲起那个叫莺子的姑娘,讲起橙色的塔吊,讲起莺子眼中的橙光。

      某次讲完课后,他又一次陷入了深深地回忆,却忽然在回忆的出口看到酷似莺子的背影。

      “莺子!”他朝着背影大声喊。

      女孩回头,嫣然一笑,

      “老师,我叫程光。莺子是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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