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750米返乡

作者: Cassiel_ce7a | 来源:发表于2018-02-17 12:33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刺猬公社X快手“还乡手记”非虚构故事大赛参选作品。

    如果非要把一个人出生且长大的地方叫做故乡,那么鸡棚西行750米,便是我的堂哥白洪林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如果非要把成年后工作和生活的异乡叫做第二故乡,那么鸡棚便可算作白洪林的第二故乡。从第二故乡到故乡,白洪林所走的这750米便可能是全中国距离最短的返乡。

    大年二十九,白洪林,这个48岁的鲁西汉子,在鸡棚门外贴了春联,放了鞭炮,愣了一会儿,便和几亿漂泊在外的中国人一样,赶在除夕之前回到家乡。在此之前,这个鸡棚就是白洪林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为了日夜照顾棚里的一万多只鸡,他在鸡棚北侧的小屋糊了报纸,支了灶台,安了床,他把这个小屋称作可以“将就”一下的地方,只是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这一“将就”就是八年。八年时间里,房顶熏黑了,墙上的报纸变黄了,除了一台新空调和旧电视外,小屋其它任何物件都没有改变。白洪林也把爱人接到了鸡棚的这间小屋里,这样他便可以一边照顾随时可能生病的鸡,一边照顾已经生病的爱人,两边忙碌的间隙,这台旧电视就成了他唯一的消遣。

    这个小屋和鸡棚始建于2009年,离白洪林所出生的村庄只有750米。鸡棚南北走向,长约80米,宽约9米,顶上有很多“烟囱”,不过这些“ 烟囱” 并不冒烟,只是通风用的。一亩多的鸡棚里一般都会养着一万四到一万六千只鸡,如果管理得当外加一点幸运的话,这些鸡就能在38天时间长到一斤半以上,如果大部分鸡能活过38天的话,那么它们将给白洪林带来一万多块钱的收入。这样的生产一年可以重复七、八次,如果整年都这么幸运的话,这个鸡棚将给白洪林一家带来七、八万元的收入,在农村这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只是这种运气确实难求,白洪林年薪七、八万的日子只持续了两年,2011年以后,鸡病频发,“风光”的“高薪”日子再也难现。

    白洪林的鸡棚外景 鸡棚内景

    至今白洪林提起鸡发病时的场面仍然显得心有余悸,鸡棚这头刚看见一只病鸡在晃头,还没扔出门去,一棚鸡就都死光了。偶尔有些鸡可以幸免于难,不过对它们来说,也并非幸事,它们将继续生活在 24 小时不关灯的鸡棚里,每隔五、六小时被补一次食,从生到死都不曾见过黑夜。它们羽毛稀疏,吃完喝完就卧在原地,任凭饲料和药品麻醉着精神和肉体,一直挨到大限将至,被人请出鸡舍,才在临死之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行情好的时候,这些鸡可以卖到5块钱一斤,行情差的时候还不到3块钱,对于一只一斤零六两的鸡来说,熬过了38天,它的生命也换不来5块钱。

    白洪林的鸡棚外景,袋子里装着当天捡出来的死鸡

    而对于一只鸡来说最可悲的莫过于死后也没有任何价值,一些宴席散场,这些或蒸或煮的鸡仍保持着刚端上来的状态,无人问津,它们只是提示宴席应有的丰盛,喧嚣过后,它们被捡去喂狗,或被完整地丢到垃圾桶里。

    宴席即将散场,留下无人问津的鸡

    和一只鸡相比,白洪林的命运似乎并没有好到哪里,他一天五次给鸡做饭,一天三次给爱人做饭。鸡的命越来越不值钱,而爱人的命却越来越需要花钱,他的生计日渐艰难。住鸡棚的第七年,他养的鸡没有赔钱,但爱人的病却让他欠了几万块钱。虽然如此,但白洪林依然固守着养鸡事业,也固守着他的爱人,因为他相信“一改三不成”。但是白洪林始终没有等来他人生中的第三个“年薪八万”,2017年1月,他响应号召,不再养鸡,从此可以只关心爱人,而不必操劳生计。

    白洪林的鸡棚东去30米,是同辈兄弟白洪磊的鸡棚,他和爱人以及两个孩子也挤在鸡棚北面的小屋里,屋外4米是一个坟头,不能养鸡之后,他也没了生计。像他们这样的鸡农,周围还有二三十个,为了交流经验,互相学习,共同提防鸡贩子的投机倒把行径,他们成立了一个松散的“鸡友群”。鸡棚关闭以后,这些鸡友陆续搬回各自的村里,2017年4月,白洪磊也搬回到村里,至此方圆几十里,只有白洪林和他的爱人至今仍住在鸡棚里。鸡棚周围安静下来,对于他来说,虽然有些寂寞,但终于没有了铺天盖地的苍蝇以及难闻的臭味,一整年的时间,他的鸡棚和周边几十个鸡棚一样,空荡荡地被遗弃在地里。

    白洪磊的鸡棚外景,他的爱人刚喂完鸡,他的儿子在写作业,女儿在玩耍

    白洪磊和白福兴开始进城找点生计,在“鸡友群”里他们是“好鸡友”,在工地上他们是好兄弟,而同为好兄弟的白洪林却没能出去打工,2017下半年,他的爱人先是被确诊为尿毒症,需要终身透析,后来又因突发脑梗昏迷住院,幸又捡回一条命,最终在大年二十六回到家里。对于白洪林来说,这或许是2017年最让他幸福的事情了,鸡没有了,家还在,不过是又多了几万块钱的债务而已。

    几位鸡农和他们的朋友下雪时在地里,其中左一为白福兴,左三为白洪林,右二为白洪磊

    或许白洪林回家前也想到了这里,大年二十九,他在鸡棚前愣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了他750米的返乡。

    有故乡的人总是不假思索地回到故乡,可是如果一个人在回乡前有些许犹豫,或许他已经没了故乡。

    年少时我跟随父亲离开家乡,其后又因求学、工作而辗转过很多地方。祖父、祖母、伯父、伯母过世之后,父亲和我回乡的次数少了起来,而每次回乡,我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藏在任何一个衣柜,翻遍整整一个厨房,而今家乡的乡亲们依然热情,但我要为在谁家吃饭而经历片刻犹豫的时候,我才发现,或许我也没了故乡。

    如果把这种乡愁叫做“难以回去的故乡”,那么对于回乡前愣了一会儿的白洪林来说,鸡棚西边750米的村庄或许也是他难以回去的故乡。他的父母,也是我的伯父伯母,都在五十岁出头的时候罹患癌症过世,从此白洪林失去了可以“偎乎”(方言:依偎的意思)的对象,而故乡一旦失去了可以依偎的人,便只剩了可以住的地方,然而仅仅可以住并不能被称作故乡,就像白洪林住的鸡棚一样。

    在这个村里,白洪林有两处可以住的地方。一处是父母的老宅,二老过世之后,他在房顶掏了几个通风口,把这里改成了养鸡场。在搬到鸡棚的前几年,他一直这座宅院里养鸡。今年春节,我和他再次打开这里的房门时,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仍历历在目,只是鸡笼已长满铁锈,房子也长满尘埃与蛛网。

    村里的老宅被白洪林改成了鸡棚,这个宅院里,可以养两千只蛋鸡

    老宅往南五十米,还有一处宅院,那是白洪林结婚以后居住的地方,后来他的儿子也要结婚,那处宅院变成了儿子的婚房。几年来,白洪林一直愧疚,没能为儿媳妇在城里买一套房,养鸡行情好的时候,他买了一台车,也曾有过买房的愿望,后来欠债增多,房价上涨,这点愿望就变成了奢望。虽然儿子儿媳孝顺,但是按照乡村风俗,这里已然是他的儿子的家,而不再是他的家,他和爱人都还没到可以心安理得接受儿子儿媳供养的年龄。现在的白洪林或许应该和我一样,也不能随心所欲地翻遍整个厨房,对我们来说,故乡仍在,只是没有了可以叫做家的地方。

    和白洪林走在回乡的路上,那时我想,白洪林这750米的返乡,也经历了与750公里同样的彷徨。

    过完年以后,依然和几亿继续漂泊的中国人一样,白洪林又要离开这个村庄,回到750米以外那个简陋却可以随心所欲的鸡棚里。村里已经没有年轻人种地,他们去了比鸡棚更远的地方。只是白洪林仍需照顾爱人,除了这个鸡棚,他没有地方可去。

    这些鸡农并不吃自己养的鸡,因为他们也不知道鸡饲料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他们并未告诉我死鸡最终去了哪里?或许隔壁村落墙上的标语能说明一些问题

    周围也有人劝他再养一窝鸡,但白洪林没有听从他们的建议。他是党员,从2000年开始,他在村里做过六年支部书记,虽然现在生活拮据且有怨言,但依然不愿意为了混口饭吃而给他曾经的领导和同事出难题。回想当村支部书记的日子,他有骄傲也有无奈。村支部书记收入微薄,应酬又多,时常让他这个“乡村名流”捉襟见肘;而村庄选举中可能存在的“选你就为了占便宜”的选民诉求也时常让他的工作步履维艰。工作几年,他无法改变自己的经济情况,甚至无法应付正常的人情来往,因此他辞去了村支书的职务,希望离开村庄去寻找更好的生计,其后他收过粮食,支过模板,干过木匠,但是未能如愿,最后他建了鸡棚,让这段离乡最终定格在了村外750米远的地方。

    而今白洪林依然在鸡棚和村庄之间来来往往,只是我越来越不知道在他心里,相隔750米的鸡棚和村庄究竟哪个是他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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