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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虎之宅

壁虎之宅

作者: 林荆轲 | 来源:发表于2018-08-13 15:20 被阅读0次

    晚上九点钟,我抬头看见了那只壁虎,静静悬在客厅雪白的天花板上,像一个灰色的影子、一笔有意的涂画,居高临下地投射在我身上一片恐慌。就是它,那只壁虎。

    第二天早上,我提着裤子迈进土厕,又看见了那只壁虎,趴在废旧的冲水阀门上,像一团沾满灰尘的蛛丝。我感到被窥私的恐慌。穿过下完大雨的院子,这次仍然是它,那只壁虎。

    壁虎是一种让我感到恶心的动物——蛇虫鼠蛙也恶心,但是壁虎的恶心又不同。总是像个影子一样贴在某个角落,让人误以为它是平面的、二维的动物,偶尔近距离撞见它,才会发现它突起于墙壁的灰色身体,像一只缩小的鳄鱼在石灰砖瓦的领地里漫步,皮肤上的疙疙瘩瘩,细小的四肢,惊慌的脚步,才意识到,原来有这样的一种爬虫游走在我生活的房子里,在每个角落每面墙每扇门每个不常开启的抽屉里等着给我致命一击——好吧,既然你不仁。

    在这座房子里住了十年,我花了十年时间去适应环绕它两面的大货车的噪音、邻居粮坊主清晨的打谷声、冬冷夏热的室温、下雨后就会漏电断电的电路和随时开门进来问路的外地人,但现在我终于发现,壁虎才是真正的问题。

    我四处走来走去查看壁虎的身影,思考着自己究竟是不是愿意让这样的动物跳进我的视线,我是这座壁虎之宅的卫士,敌人强大而繁盛,它们的武器是灰色的身体和我心头产生的强烈的憎恶,但是有所准备的看见总比不经意撞见要好一些。我突然想起曾经读过的句子,“雨下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这是因为壁虎现在就爬在我的家中数百万人的廊上檐下门后壁橱里,这个少了顿号的句式很能传达我此刻细密、持久、无处可逃的恐惧。我还想起上古的蚩尤将斩下的敌首串成一串挂在城楼上的传说,但我知道虽然我四处巡视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像一位将军,但我绝对不敢碰壁虎的头,残缺的灰色身体的某一部分比完整的壁虎更可怕。

    无聊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演戏,我的房子很大,有好几个房间,客厅摆了两套沙发两张茶几还是显得空旷,暖气管道遍布每个角落,在这种地方住非常容易感到孤独,所以我独自演一出像《高老头》似的旅店戏,既当店主人,又当房客。我穿梭在几个房间中,上演不同的故事,跟现在我寻找壁虎的样子很像。

    夏天的晚上,风扇转得越来越慢似的,一身臭汗地渐渐要睡去时,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从胸前的皮肤上跑过去,一路经过我的上半身,从睡衣下摆逃出来,真实的触感让我翻身而起尖叫不已,借着灯光我看见一只壁虎匆匆逃逸,跳下(也许是慢条斯理地爬下)床离开了我的视线。我还在原地以最初的姿势尖叫,全部的理智就像壁虎的尾巴一样从身体上断掉,只不过不是为了逃生。此后在夜晚我成为恐惧的手下败将,所有的壁虎都有可能爬上我的床触碰我的身体,只要我还留着那一晚的记忆,还对这种攻击心有余悸。记忆每次被调出时变得鲜活如初,壁虎的爬过我身体从一种可能性变成一种必然。

    我说那只壁虎,潜意识里是想暗示它的唯一,但我很快就不得不面对忽大忽小的壁虎其实很可能是前后代这一事实,尽管它们的外表都一样恶心,事实上,对于人类之外的所有物种,我们都十分不擅长辨别其个体的差异,就像长途迁徙的斑马群里,每只母马都能轻而易举地在尘土飞扬里看顾好自己的孩子,而电视机前的观众只看到了一群斑马。至于个体的美丑,我怀疑这根本就是人类创造的概念,在那些与我们略有差距的大脑里,其实也许并没有美丑的概念,正如没有正义、道德、规则、忠贞的概念一样,但是孔雀开屏又怎样解释呢?不管如何,我意外得到的结论竟然是,壁虎们可能根本就理解不了什么是战争,那么我是在跟谁对抗?

    不管怎样,我似乎总能看到我的敌人们,只要我不经意地望向某个角落,它就会变成一个被壁虎盘踞的角落。我的视线重新粉刷这座房子,在缺少爱恨和诗意的盛夏,将之变成一座壁虎之宅。

    天黑以后,房客们纷纷下楼用晚餐,病中的太太的晚餐则用托盘端上楼去,我左右逢源地主持着这个夜晚,正如此前的很多很多个夜晚,直到所有壁虎都从墙壁上坠落,落在客厅的男男女女身上,我看着他们尖叫逃窜,很快变成一阵泡影。壁虎不见了,我出门去,天上的星星又多又亮,夜空像一匹洒满银粉的黑布,刺耳的货车鸣笛声里,我的内心如此宁静。

    雄黄可以伤害壁虎,樟脑丸也可以,但不足以杀死它们,仅仅能让其退避而已。雄黄,我念出这个满是西湖三月天味道的词语,觉得似乎是太过于古老了。樟脑丸太南方。

    我和壁虎的战争陷入胶着状态,在这座房子里我最大的劣势就是仅仅能占据身体那么大的空间,而壁虎却无处不在而且继续着征服之旅。没有了我的演出后我几乎终日不动,天黑后我就拉紧窗帘打开电灯,天亮后我就拉开窗帘关上点灯,但我对这座房子的了解并没有深入,壁虎却无疑已变得更加强大了。我对生活也无动于衷,生活就是生活,它不在我的周围也不再我的内部,我根本无法触碰到生活的外层,更遑论内核,对生活我只能放任,我是生活的奴仆、傀儡,但壁虎就不是这样。

    至于壁虎是怎样对待生活的,我说不出,因为我是一个劣等生,劣等生说不出优等生是怎样解题的,我不知道壁虎是怎样对待生活的。在我有限的理解里,无非是生存、繁衍,外加一种独门秘密罢了。这种动物占领房子,包围房里的人,不害怕所有可能伤害它们的东西,过于殷勤地短尾巴,它们实在高深。

    如果我死在这房中,会不会永远无人发现,只有壁虎会庆祝着过于轻易的胜利,然后在每一个夏天照旧光临?如果我像壁虎那样生活,我会不会不再空虚和孤单,会不会不必再这样殚精竭虑、长吁短叹?但我并不是一个喜欢长吁短叹的人,我只是会常常怀疑自己的存在,因此要发出一种声音、呼出一种气体。

    渐渐地,随着这个异常漫长和闷热的夏天逐渐过去,生命力逐渐衰退的竟不是壁虎而是我,没有硝烟的战争像无烟烧烤一样凶猛地烤干了我的热情和希望,伸展开的身体和思绪在新的空气里呼吸艰难,大概是壁虎之宅对我自然地产生着伤害,当我走过某个房间、某条走廊,过去、远方都渗透进我的体内,过去是致命的,因为它与现在、未来没有任何区别;远方是有害的,因为它在孱弱的灵魂里掀起了过量的渴望。当我在夜里听得满耳蝉鸣,我在一种暴露一切的赤裸中无法入睡。蝉鸣消退,还有蟋蟀,冬天来时,还有风雪。包围着房子的永远是险恶的宇宙,生活在这里的永远是这样微不足道又焦灼狂乱的我,平安喜乐的永远是满屋的壁虎。

    终于,在夏天的尾巴上,一只瘦壁虎在清晨爬上我的镜子,镜中映出另一只壁虎,我打定了主意,穿上鞋子,离开了壁虎之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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