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S.T.G.(1)

作者: 荒原上的悉达多 | 来源:发表于2021-10-14 06:24 被阅读0次

    1.

    我走在一条狭窄而昏暗的小路上。暗黄色的亮光从道路两旁的球形路灯中散射出来,比今晚的月亮更显浑浊。公园外围的栏杆内,一簇簇黄杨和凌乱的迎春柳枝条探出身子,被暗夜涂上了一层漆黑的铁色。四周没有人影,一股蓄意的味道在怪异幽静的空气中弥漫,它四处飘荡,居无定所,一会儿摊开四肢在空中滑行,一会儿又沉默地缠上锈迹斑驳的路灯杆,凝成粉雾状的巨蟒,猩红色的双眼中闪烁起异样的光亮。它吐着信子,发出咝咝的号声,好似在警告过路的行人:某个迫近的事件正朝着此处飞奔而来,就像一颗猛扑向窗户玻璃的棒球,急不可耐地想要打碎这片已被幻想粉饰过的朦胧夜色。正是由于受到这未知刺激的影响,我才能站定在栏杆前,久久沉浸在玄妙的感受里,把时间抛到九霄云外。我想,对我而言,发现什么或怀抱着欣赏的态度去观察什么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最大限度地为精神松绑,充分体悟当下每一个宝贵的瞬间,如品尝珍馐般琢磨它在唇齿间留存下来的醇香的层次。我的大脑仿佛断了弦,无法运转,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晰,富有洞察力。我站定在十字路口的一角,恍兮惚兮,漫无目的地将心灵之眼四处游移:鸟鸣婉转的回音勾走沉醉的灵魂;秋蝉薄翼奏出的声响敲击着空荡荡的胸腔;秋夜独有的清冷空气渗进五脏六腑,飘摇在树影间的橘色光线织成透明的晶体,轻柔地附着在视网膜上……这些最平常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事物使我倍感兴奋。兴奋感极速飞驰,化作一股强烈的能量,从头顶流经全身,直到脚底,几乎要让人打起冷战来。我从未觉得生命的果实是如此甘美香甜,它滋养着我的意志,恬淡似水的快意潺潺流入我的躯体深处。

    就在这时,一个匆忙的行人从我身边经过,用狡黠的眼神迅速瞟了我一眼,然后惊讶地停下脚步,差点儿跌一个趔趄。我看着他那惊恐万分的表情和大张的嘴巴,立马就意识到,我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因为对我而言,在面对任何人的时候,尤其当我直视他人的眼睛,根据他们蹙眉的动作、眼角倾斜的弧度和从眼中流露出的光芒感知他们复杂而混乱的思绪时,总会感到内心动荡不安,就像被对方传染了一样。这是我的老毛病,所以我比任何人都热爱离群索居,连孤独也没有击垮过我的愿望,甚至可以说,孤独的症状从来没有找上过我。只有在和他人共处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孤独,因为人们心中某种无法诉诸言语的心境总能被我洞察得一清二楚。那是如冰原般寒冷的世界,辽阔而苍茫,根植于大地的深处,就像一座座大厦的地基,托举着生存的全部意义:如果不依靠这种心境,人们甚至连确定的人格都无法形成……说回这位先生,我看得出来,他被吓住并不完全是由于看到了我的模样,还有更多烦心的,压抑了许久的积郁在那一刻起了作用。就算一个相貌完全正常的人站在他面前,他也不可能表现出更为谦和的态度。

    “您看上去对我的样子感到好奇,不是吗?”我笑了笑,尽量自然地向他搭话,可他却好似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觉得我在嘲笑他刚才下意识作出的表情,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起我来,可他打量一分,眼神中的怒意就减弱一分,最后只剩下了直面非人之物的惊恐和怯懦。他后退半步,想要溜走,我不由自主地抓住他衬衣的前领,举起拳头,朝着他的脸来了一下。可怜的男人惨叫着倒在地上,痛得打了两个滚。他再也忍受不了了,怒气冲冲地站起来,用凶狠却毫无焦点的眼神紧盯着我,把槽牙咬得吱吱作响。

    “混蛋,你疯了?见人就打?”男人对我厉声吼道。

    “抱歉,您得相信我,我没有想要伤害您的意思。”我连忙辩解道,“刚才我偶然间和您对视了一下,然后就忍不住动了手。可能连您自己都没察觉到,其实您非常渴望有人给您一拳,或者被人指着鼻子数落两句。这很正常,一些郁闷的人时常会犯这种怪癖,他们仅仅是为了和别人发生点儿不正常的关系,就跑到街上四处滋事、惹是生非……您还没到这种地步,可心底里仍旧潜藏着一丝被人粗暴对待的愿望——您看,您吼完我以后,心底里的怨气就稍稍减弱了些,不是吗?如果您还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当着您的面儿发誓,保证我没有任何恶意,对您动过任何侮辱性的念头。我只是单纯想满足别人内心深处的某种需求。不管这种需求是否难以启齿,是否被其他念头层层掩盖,都不可能瞒过我的眼睛。这算是我的怪癖,我生来如此,想忍也忍不住。希望您不要见怪……再见了。”

    我极为郑重地鞠了一躬,想与他握手言和。可他看上去并不满意。我知道只要说几句诚恳的话,而不是扯一些看似天花乱坠的诡辩,就能得到大部分善良之人的谅解——即使是理解力再强的人,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我这套荒唐的说辞。不过,这就是我掏心掏肺的话,不可能更诚实了。或许由于我的外表实在过于奇特,他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又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不时发出断断续续的沉重的鼻音。那种鼻音很特殊,不像是愤怒的挑衅,而更像一种不自知的痛苦的呻吟。这种呻吟包含着许多特别模糊的含义,仿佛是由于不充分地压抑自己下意识的想法而流露出的只言片语。这位先生有太多东西想倾吐而出,混杂着针对记忆中各种事件的态度,以及对我所作所为的某种古怪的看法。这些完全错乱的想法乱成一锅粥,嗡地一下在他的头脑里绽裂开来。他面容苍白,暗红色的嘴唇在灯光下扭曲得变了形。下一刻,他突然跪倒在地,双手捂脸,痛苦地号啕大哭起来,那如雏鸟般矮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甚至有些病态地发出痉挛。他的发作持续了几分钟时间,然后蓦地止住哭声,就好像刚刚的崩溃只是一场脱离现实的恶梦。当他再度站起身,用布满泪痕的脸对着我时,我发现他眼神中的恶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闪烁着祈求怜悯的晶莹泪光。这和他的外表很不相称。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滑稽异常,反倒显得惹人怜爱了。我走上前,想帮他掸掸大衣上的灰尘。这时,他发话了:

    “您说的对,打的也对。您把我看得太透彻了。我急匆匆从家里跑出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着,又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我连忙扶住他,沿着小路拐进公园,让他坐在喷泉旁的长凳上休息。这位先生看上去遇到了极为沉痛的打击,认为自己承担着某种不可饶恕的罪孽。除此以外,还有一种茫然失措的感觉一直和他如影随形,能让他在慷慨激昂的叙述中突然停顿下来,仿佛丢了魂似的沉下肩膀,呆呆地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由于触及到了某个难以理解的事实,这个事实带来的冲击不仅超出了承受范围,还隐约让他觉得自己才是罪魁祸首——这导致他莫名其妙地背负起了不堪忍受的重压,甚至连描述这种压力都极为困难。他被痛苦地困在了一个其他人无法感同身受的无形的牢狱里,一道可悲的屏障阻隔了他对他所期望看到的真相的认知,而内心深处的某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除非抛开积累至今的经验和思考模式,否则就永远无法理解这件极不寻常的事,找到能说服自己去接受它的理由。情急之下,他邀请我去家里做客,想和我彻夜讨论与之相关的种种问题。这可怜的男人实在太苦闷了,好像没有我的帮助就活不下去似的。出于礼貌,我决定答应他的请求,反正即使我不去,也只能无所事事地在城市里游荡。那种陶醉的感受一旦被他人的情绪干扰,要找回来就很困难了。

    这位自称B的人住在不远处的小巷子里。我走进他的屋子,发现桌上和地上散乱着一张张写满字迹的手稿,都是大小相同的B5纸,像是一个本子开了页,从里面掉下来的。B告诉我,这些都是他儿子的日记,是他自杀后唯一被发现的秘密。B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眉头紧锁,把右胳膊架在书桌上,一个劲儿地揉着太阳穴。他开始向我倾诉,说他的儿子一直很乖巧,与父母相处融洽,即使不时有顶嘴的时候,也能很快放下架子,心平气和地袒露心扉、争取他们的谅解,好像这个少年从小就知道,孩子气的固执和蛮横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如果双方都抱持着毫无道理的傲慢态度,为了遵循某种精神上的胜利法而掩盖内心的真实所想,甚至口无遮拦地说出极为伤人的话语,刻意展现某种绝不服输的姿态,最终只会把事情搞得越来越糟。亲人间心与心的交流是必不可少的。他越是意识到触犯了规矩,对犯下的“罪行”越是难以启齿,就越要尽心竭力地将自己这么做的理由坦诚相告,把犯错过程中的每一个念头,每一个促使他如此去做的动机,都不加保留地陈述出来。B先生告诉我,每当看到儿子如此诚恳地做着“忏悔”(B先生着重强调了这个词),他和妻子都不忍心再对他发火了,因为孩子在叙述的过程中是那么沉稳,那么平静,既不包含故意夸张的表演成分,刻意装出一副痛改前非的态度,让夫妇俩心软,也不是以一种精神暴露狂般的神经质,陶醉在自我剖析的施虐的快乐中。他只是不好意思地微微笑着,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父母的表情。B先生一提起他眼神中那真挚的光芒,不禁失声痛哭起来。他说:“那是天使般的眼神,世间罕有。可命运现在连这份慰藉也要从我身边夺走。唉,真是!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啊……”

    我连忙把倒好的茶水端到B先生面前。他喝了一口,就像完全垮掉了一样,垂头丧气,再也不出声了。

    “请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令郎自杀的消息的,这期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他在学校的情况呢?如果心情不好,他是会像平时做‘忏悔’那样,主动找父母交流,还是习惯把一切都闷在心里,对家庭生活以外的事情闭口不谈?”我受B先生焦躁情绪的影响,连珠炮似的提出了几个问题。B先生猛然抬头看了看我,然后回答道:

    “我是前天早晨才知道这件事的。不是学校通知,是他妈当面告诉我的。他从一栋大楼顶上跳下来,当场毙命。听到这消息后,我怔在原地,完全丧失了现实感。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想象,那从未对生活抱怨过半句的儿子,竟然会亲手了结自己的生命。一开始,我态度很坚定,坚决否认他是自杀的,而是怀疑有人嫉妒他,或者出于其他目的把他杀害了。我打电话给学校、给警察局,东跑西跑地寻找证人,甚至把他这几天可能去过的所有公共设施里的工作人员都问了个遍,结果连一点儿线索都没找到。昨晚,我从他幼儿园那里回来,再也没力气去张罗这件事了。我想和妻子谈谈,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低声抽泣,怎么恳求她,她都不肯把门打开,要么就默不作声,以死一般的寂静折磨我想要找人倾诉的渴盼——这是她吵架时的惯用手段,每次都很有效。之前只要我稍微软下来,表现出想诚恳认错的态度,就能让她打开门锁,可这回不一样,她是铁了心不想见我。我万分绝望,心里压抑的怒火和悲伤一下子爆发了。也不知道当时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我失魂落魄地闯进儿子的房间,把他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掏了出来。然后,我还拆了他的柜子和窗帘,甚至把放在茶几上的电视机搬到地上,将里面的所有部件依次取出,整整齐齐地排成几排。这花了我整个通宵的时间,好像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似的……”B先生羞红了脸,愧疚地继续说道,“我知道瞒不住您,您可别笑我。我在这么做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儿子小时候的情景。我和他一块儿洗澡,能把他的身子看得清清楚楚,那时的他在我面前是多么坦率啊,一点儿也不害臊……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十八岁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心里不藏着事儿,而且事实证明他确实有着我们全无察觉的一面。我很久都没有涉足他的房间,连他屋里的装潢都不是特别清楚……我那时这么做,无非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又能看着他那小小的裸体,抱着他,揉搓着他的全身。我当时完全相信,他的灵魂完整地保留在他的遗物里,它们就像婴儿一样,只是在襁褓里暂时睡着了,而我理应帮他脱掉衣服,把藏在那些冰冷壳子里的柔软之物发掘出来,然后流着泪,把脸颊贴在上面,默默地亲吻着。唉,真羞耻,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丢人的事?可我就是陶醉在这令我威严扫地的行为里。我幻想自己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他,只是一瞬间的事,悲痛就化作了无上的幸福……我绝对是疯了,这是连柔弱的女人也做不出来的啊!您现在也知道我是个怎样无可救药的废物了……您揍我揍得好,揍得好啊!”

    他面红耳赤地抓着头发,把枯瘦的脸颊埋在双膝之间。我看出来,B先生的羞愧不是几句简单的安慰就能化解的。他对此越是难以接受,就越要把它倾诉出来,而倾诉过后又会后悔把它说给一个尚未确认是否值得信任的人。况且,即使在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面前,这种倾诉也不会给予他勇气去面对现实。一种耐人寻味的自尊心折磨着B先生:一方面,他把这种自尊作为褒奖,在做出或表现出符合自身定义的行为和态度时收获愉悦满足的心境,进而确保这些行为和态度的合理性,压制那悄悄从心底冒出来的从他人那里捕捉到的念头——他这么做,无非是想扼杀一切对他人之看法的觉察。他意图通过不断的自我确证来抵消不断的自我怀疑,认为只要能够蒙骗自己,自觉这些做法非常正确就够了;另一方面,不断固化成教条的规矩催生出一股打破束缚的冲动,近乎疯狂地驱使他逃离自我设限的囚笼,向着自由奔去。如果是在平时,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慌慌张张,而是会勃然大怒,更加努力地维持原本的状态。这或许能够借助酒精和香烟的麻痹来减轻心理负担。可今晚的B先生却不愿伪装。他受虐狂般地把保护壳打破,以最赤裸、最柔弱的姿态示人,极力寻找着能揭穿他面具的人物,或者是能顺应他的冲动,用各种手段去制裁他的精神上的“强者”。那然后呢?由习惯搭建起来的思维模式一旦被打破,往往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对他人百倍的警戒和提防来重新修复。像B先生这么敏感的人,必定会过分在乎别人的看法。他在崩溃期间越是对某人袒露心扉,恢复理智后往往会愈发憎恶和恐惧对方。主动把自身弱点交付出去的行为,到头来只会加深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瞧,B先生低垂的双目中露出了骇人的凶光,这凶光不针对任何人,仅仅是积压已久的负面情绪的直接流露。他今晚的任何举动都是不理智的,是蛮横无理、早晚会将后果强加于人的自我逃避。我下定决心,要从这把我牢牢束缚住的情绪泥沼中抽身而出(我通常做不到这点),默默地凝望B先生有些佝偻的脊背,尽量不被他发现。我非常清楚,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只会让他更加惭愧,更加无地自容。

    等这个小老头冷静下来后,我才接着问道:“那么,这些日记散页便是您在翻箱倒柜后发现的宝物了?”

    “对!对!就是这些!”B先生突然大声说道,“这才是我把您请来的主要原因。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我儿子为何会写出这种日记,不知道他想表达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我是个数学老师,平常也会读一些文学类的书籍。我还从未见过比这些文字更令我害怕的东西,我简直不敢想象,这么一个温顺的孩子怎么可能拥有如此令人费解的思想……”

    B先生说着,把地上的纸张捡了起来。上面没有页码,他凭借对文字排版的印象,按照顺序将其摞成了整齐的一叠。想必今天整整一天,B先生都在反复阅读这些日记,并对每一张都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才如此轻易地完成了排序工作。他把这摞不厚不薄的散页递给我,嘴唇微微发抖地说道:“您读读看吧,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了。我是个没有识人之才的笨蛋,或许会冒犯到您,但请允许我发表自己的看法:您身上拥有和我儿子极为相似的气质——深不可测而又单纯无比。所以说,至少——至少我相信您,相信您能从中看出些可能我永远都看不出的名堂来……”

    我再度朝B先生的目光深处望去,渴盼的柔和与自怨自艾的严厉混杂在一起,点缀着令人难以忘怀的痛彻心扉的绝望。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我没和他相遇,没被他请到家里来被迫充当救世主的角色,不用过多久,这个家就会完全被他心中那团乌黑的瘴气所遮蔽,甚至有可能酝酿出新的命案。我别过头,严肃地审视了一番自己目前所处的重要地位,然后坐在沙发上,静静地阅读起自杀者留存下来的唯一一份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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