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彭占的一刻,景怡好像坠入了与过去重叠的瞬间,还是旧红星大厅,铺着绛紫色丝绒的高台,刺眼的镁光灯,和他微微反光的金丝边眼镜,周边的事物铺陈出了一半过去,她低下头,任由前额细碎的刘海挡住目光,手心里的票根早就被磨得看不清字迹。侧边过道一个挂着工作牌的人走来问她有没有签到:“您也可以出示一下票据,我们回头帮您代签。”景怡脸红到了耳朵根,硬着头皮递了过去,没几秒便传来了对方微怒的声音:“对不起,这是去年的票据。”
景怡被请到门外走廊时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她靠着冰冷的木质墙壁滑坐在地毯上,隐约能听到彭占那句“好,那我们现在开始”的开场白。而她清楚记得,自己今天上午本来要去合作方公司拿文件,就在文化宫对面,然后坐半小时的公车去吃一家新开的餐厅,下班后可能逛逛超市,买点猫粮和蔬菜,普通又平静的日子过习惯了,就连看见文化宫门旁放着彭占的广告牌时,她愣怔地盯了半分钟才敢确定是他,下一个冲进脑海里的念头,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再见他一面。
第一次见彭占也是在讲座上,景怡被学画的朋友硬拖来,全程头抵在前座靠背玩手机,直到身边的朋友猛地推了她一把,她才抬起头来,台上的彭占穿着文青似的白色棉布衬衫,笑得斯文,又重复了一遍:“头发上绑绿色皮筋的女孩,可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吗?”她大脑空空地站起来,正不知说什么好,他顺手拿起铅笔一边低头画一边说:“这里需要注意空间感,也就是人景交融的轮廓线应该轻描,画出虚实的效果。”然后他扶了扶眼镜,拿着那张素描纸递给景怡,示意她坐下。旁边的朋友小声惊呼,纸上分明是景怡的样子,微微卷曲的马尾辫,窘迫时自然下垂的嘴角,甚至还有鬓角永远翘着的碎发。夏天太热,景怡掏出纸巾仔仔细细擦了一遍手汗才把画卷起来收到包里,然后坐得直直地努力向前望去,听他讲那些她听不懂的画技和术语。
彭占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他认真又诚实,听景怡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弯一点腰,尽管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说出口的问题蠢得不可思议,他也依旧能面不改色地细心讲解。“像我这样已经毕业几年的人,来学画画是不是有点晚?”他斟酌了几秒:“只要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结果当景怡脸色铁青地坐在一群小孩子中间时,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气得憋屈,他却还号召大家鼓掌“欢迎新来的大朋友”。朋友调侃景怡,还真的喜欢上彭老师啦?她把铅笔一根一根插进转笔刀里削尖,可能吧。
景怡经历过几场失败的恋情后逐渐懂得,她需要的伴侣应该是既喜欢又合适的,大概只有这样的两个人才能在爱情逐渐平淡后也能继续相伴下去,把无聊的日子也过开心。而彭占更像是她在旅途中看到的一处好风光,纵使喜爱,某一天还是要怀着满腹心事独自坐上归程的大巴。他从来不会固定停留在某个地方,朋友说彭占为了画出满意的画,能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在敦煌呆一年半,那时她们都以为他转业了。景怡通常会在下午带着几提果汁来画室分给众人,彭占不好意思:“什么时候想来就来,不用带东西。”她在他未完成的画上添了几笔:“没事儿,公司茶水间的,好喝吗?”“嗯,西瓜汁不错。”“其实都是我自己做的。”“啊?”“骗你的。”她爽朗地笑了几声,他无奈耸肩:“我都被你绕晕了。”景怡不再解释,她坐在地上的蒲团看他,彭占站着的地方阳光很足,他后颈上似乎有薄薄的汗珠,她盯得久了,目光再转去别的地方会陷入大片晕眩的黑暗,后来她发现透过水杯看他会减轻这样的视觉伤害,他的影子浸在冰凉的气泡水里不断变幻形状,都是她喜欢的样子。
景怡真正跟彭占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她表白了好几次他才同意,“景怡,我可能过一段时间又要离开,再来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跟她谈恋爱倒是让他多了许多愧疚感,她轻松地挽上他的手臂:“那就等你走的时候再说。”或许是根本不寄希望于未来,反倒给她的喜欢减去了许多负重。她穿着渔民用草绳编的凉鞋走在滚烫的石板路上提着裙子尖叫,彭占一声不吭脱下自己的鞋子给她,“烫得不疼吗?”“以前走过更热的,时间长了就没感觉。”直到现在景怡都无法辨别他们那段关系究竟是不是恋爱,最亲密的举动也莫过于他临别时在她头发上留下的一吻,谁也没说过爱或喜欢,最多的活动就是饭后手牵手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走,景怡问他未来会是什么样的,他想了想回答:“我们都会慢慢安定下来吧,跟自己的爱人组成家庭,好好生活。”她突然觉得,他们大概就是那句很俗的话,朋友以上,恋人未满,所以他遇见她也仅仅只是遇见她,他继续走,又会遇见下一个她,而她呢,说不期待是假的,她当然希望某天看到彭占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跟他像一对正常伴侣,一起过有点无聊又有点有趣的生活。
景怡一直等到彭占讲座结束才站起身来,她想不管怎样,她还喜欢他,那就应该试一试,每个人都在奋力奔向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她想要的是安定下来的彭占,和如旧日纯粹的爱情。她整了整头发,准备逆着人群走进大厅,却看见他浅笑着回身和一个女人说话,女人边笑边亲昵地拍他肩膀,景怡低头挤到前台身边问了几句,才知道那是彭占的未婚妻,也是他随行的工作人员。
她有点悻然,刚要离开,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名字,彭占惊讶地朝她挥手,她只好又层层叠叠地挤了回去。“你怎么认出我的?”他指指她的头发,景怡这次反应过来,她戴的是绿色发圈。两个人像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聊了聊工作生活,他的未婚妻提议一起去吃个饭,景怡连忙摆手拒绝:“我公司那边还有事。”彭占性格明朗了很多,他开玩笑:“这次就不用再去拿茶水间的果汁了。”她忍不住也笑了:“那你们保重,有机会再一起吃饭。”
景怡走到站牌的时候正好有车驶来,她挑了靠窗的位置,把玻璃一口气全都推到前面,凉爽的风和着汽油的味道大片吹来,车子刚启动就被红灯拦截,前方转弯处正好是文化宫,景怡看到彭占跟一大群人说笑着走来,他面露疲态,领带随意地挂在胸前,比起一年前那个不沾烟火气的画家更多了一丝生活加诸在身上的普通与快乐。
景怡把皮筋拆下来,深褐色的发丝即刻被风吹乱,隐约闻到护发精油里的蜂蜜甜味,车子与人群背道而驰,她决定多坐几站去吃那家新开的餐厅,来庆祝自己在平凡日子里偶然获得的好心情。她终于在彭占的事情上释然,生活和感情总有进退,输什么都不应该输好心情,她也终于懂得,不应该把一个爱上的人看做感情最终的归途,我们身处的世界大,时间多,总要慢慢习惯分别这件事情,爱过的人可能只是被车子抛在脑后的某个站点,一起度过的日子也只是在我们都未抵达终点前某一段的交汇,而我们永远都应该坚定不移地向前行驶,直到遇见另一个招手的人,然后等待他风尘仆仆地坐在你旁边,给你讲述走过的路。
文/江不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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