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房亲戚跟另外两个人开了单位的面包车来接,为避开堵车的路段一路向西绕过了城区,凤枝和海龙只看到城市的背面,灰扑扑的旧房子,胡乱盖着绿网的空地。车开进工厂,正赶上开始午休,汹涌而出的人潮让俩人吃了一惊,乌压压的人流不见头不见尾,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凤枝和海龙紧随着远房亲戚到一个办公室办入职,又七拐八拐分别入住男女宿舍后去食堂吃饭。海龙茫然地跟着,凤枝努力地记着路线。午饭后被带进车间,经过简单的培训就分配了一个工位,以后两个人的名字就被一个号码代替了。海龙是三十九号,凤枝是五十一号。工作相当简单,差不多就是举手之劳,只是不停地重复,千万遍的重复。晚饭后两人坐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餐厅里,身边的人匆匆来去,两人都感觉仿佛在孤岛上,只有彼此是同类。随后凤枝先送海龙回宿舍,自己再回宿舍。梦里都是没完没了的传送带。
又干了一天,跟同宿舍的工友打探了些信息,两个人都认为这个工作“没前途”。有的人来了几年,仍是一个号码,根本没有组长这个职位。人到了这里,就成了机器的一部分,跟着机器走就是了,不需要人力安排、监督。说到辞职,两个人都觉得势在必行,又都很沮丧,这样大张旗鼓地出来,怎么回去?海龙垂头丧气,凤枝拧着眉头想办法。省城的太阳很毒,空旷的水泥地面白得刺眼。“子文倒是在这附近,只是——”海龙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儿,凤枝说:“没啥来往。”“对,没啥来往,那年他打电话——”凤枝说:“那也不怪我啊!头几年都说他过得不像样,咱们多少脓水,我也怕沾上他甩不掉。”“那也太露骨了,人家还没说话就说家里没钱。”海龙埋怨道。“要不是开门就这么说,你知道他后面不是要借钱?我这么一说,就绝了后患,以后他再不找咱们了。”“那时倒是绝了后患了,现在自己路也堵死了。”“其实也没事,他是我亲堂弟,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我就有事了,找他帮忙,怎么了?”海龙连连摆手:“那你去说,我可开不了口。”凤枝也觉得张不开嘴,万一子文提起当年的事白讨没趣,而且耽误事。“有了!我给二姑打电话,让二姑跟他说。”二姑前几年去过子文家,是所有亲戚里跟子文来往最多的。
二姑接起电话就问凤枝怎么样,凤枝鼻子一酸说话就带了哭腔,痛数了这个厂子的诸多不好,惹得二姑在电话里也跟着唉声叹气。“我和海龙打算一两天就辞工,好容易来一趟想顺便看看子文,又没有他的电话。”二姑连说应该看看,都是一家人。随即又说:“让子文帮你们再找找工作,他在那里呆的时间长。”“这个我可不好意思说,这些年跟他也没来往,张不开这个嘴。”“那有什么,等着我给你说。”挂了电话没两分钟,子文的电话就打过来,问他们在哪里。凤枝告诉了地址,连连说吃住条件都挺好。“就是你姐夫不太适应,我们想要辞工回去。”子文说那你们来我这儿吧,凤枝说等商量下看看。子文挂了电话就没了消息。凤枝和海龙第二天办完辞职手续,其实也没什么可办的,就是交回工卡,干了两天也没有工资。宿舍不能住了,两个人拖了箱子在厂门外的树荫下站着,凤枝又给二姑打电话,二姑问子文跟她联系了没有,她说回了个电话,再就没信了。二姑知道他们辞了工很着急,忙又给子文打电话,子文没接,情急之下只好打子文媳妇许晨的电话。许晨跟子文同岁,比凤枝小三岁,今年四十五岁,二姑仍如从前一样叫她“小许晨”。许晨听二姑说凤枝已辞了工,说昨天子文打电话邀请他们过来,“我姐说要商量下,子文等他们消息呢!”二姑笑道:“你姐说这些年没来往不好意思上门。他们辞了工都没地方住了,还有啥可商量的。”许晨很诧异:“这样啊!那我给我姐打电话。”二姑忙道:“你打电话不要问她去不去,就说必须去,不去不行。”
凤枝接到许晨的电话时已经买好了去子文所在城市的火车票,听到许晨的邀请很满意,但并没答应,只说跟海龙商量了再给许晨电话。上了火车才把车票拍了照片发给许晨,许晨回信息说她去接他们。一切就绪坐在火车上凤枝和海龙才想起没有买吃的,精神一放松两个人的肚子都饿得受不了了。餐车过来一问价钱,最简单的要十五块钱一份,凤枝立刻打消了吃东西的念头。海龙饿了就受不了,买了一盒,让了凤枝一句埋下头似乎几口就把饭吃完了。他们两口子对外坚称饭量轻,人来客往的场合从不任性,海龙喝酒吃的更加有限,这两天在食堂里大庭广众之下也是小心翼翼,腹内空虚,一份盒饭海龙感觉只垫个底。下车下午一点,他们料想子文一定安排午饭,心里暗自告诫自己注意,不要饿死鬼似的狼吞虎咽失了身份。
出了闸口看到许晨,两个人看到她身后没有子文都很奇怪。许晨接过凤枝手里的包就走,凤枝忍不住问:“子文没来?”许晨回头笑道:“他上班了。”凤枝和海龙对了下眼光,子文一定是记恨他们从前的冷淡,他们得小心。看许晨直接向广场边的一个饭店走过去,凤枝忙说他们吃过饭了,看许晨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她忙解释海龙吃了盒饭,他们不饿,怕许晨不信反复说了两遍。许晨汲取邀请他们的教训,认为不管他们怎么说,直接去吃饭是没错的。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进了饭店。那是个专门供应来往旅客的店,贵又没有多少选择,按照老家上车饺子下车面的风俗,许晨给他们要了两个套餐,自己喝一杯饮料。他们毫无食欲的吃法让许晨再不怀疑他们吃过饭了,拿了行李直接带他们回家休息。
许晨和子文的房子是租的,他们的收入总赶不上飞跑的房价。房子虽是租的,却住得很长远,十几年来不曾搬过家。凤枝和海龙打量着房间里的各种小摆设,断定许晨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许晨进了厨房,他们俩再次交换了一下眼神,子文不来亲迎不说,连个电话也不打,他的家势必不能久住。等许晨端了茶具过来,他们就问她工作好不好找,许晨在电话里让他们过来的时候就说过,工作一定有,要想十分称心的就得干着慢慢换,一步到位的可能性不大,见他们问,许晨又把这个话说了一遍。这回答在他们看来就是答非所问,他们想要知道具体的,比如什么活、多少钱,许晨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说回头上网看看。说着坐下来想跟他们聊聊天,凤枝和海龙的概念里子文好歹还算是亲戚,许晨是不折不扣的外人,受了子文的冷落,许晨再热情也算不得什么。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愁眉不展。许晨看他们这样发愁,站起来说我现在上网给你们看看工作去。
随便在网上一搜,就发现附近一个物业公司在招人,打电话约了马上面试,走路十分钟就到了管招聘的经理办公室。简单介绍了下情况,经理说海龙干保安年纪太大,可以去绿化队;凤枝倒有一个好差事,老板家正缺一个保姆,凤枝可以去试试,如果做不了,再转回到这边做保洁,包吃包住,试用期两千三,一个月转正,转正后两千五。海龙试用期两千五,转正后两千八,也是包吃住。海龙不知道绿化是什么工作,无所谓满意不满意;凤枝心里不满意,她觉得保姆低人一等,情愿做保洁。经理听说笑道:“你这个大姐不懂行情,保洁侍候一栋楼的人,什么样的都有。保姆就侍候一家人,还是老板,谁也不敢小瞧你,时间长了连我还得巴结着你呢!”说完哈哈大笑。凤枝听了他的话,又害怕起来:“万一我做的饭他们不满意怎么办呢?”经理说老板很随和,只要她能做家常便饭就行。凤枝在心里对这份工作已经满意,包吃住并且跟老板一起条件不会差,工资也是她赚过的最高工资了,办完了入职手续,她虽尽力忍着不让喜悦流露出来,说话的态度还是活泼多了。她偷偷拉了下海龙的衣角,对许晨说:“跟着折腾小半天你也累了,先回家歇歇,我们俩随便逛逛。”许晨又告诉了一遍家里的楼号房间号,确定他们带了手机,就径直回家了。
凤枝和海龙又把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捋一遍,觉得哪儿哪儿都正好,非常得意。只有没露面的子文不知道啥想法。子文出来十多年了,刚出来的第二年给他们打过一次电话,就是凤枝认为他要借钱那一次,后来就音信全无。二姑来串门回去只说他们怎么热情招待,对他们的经济情况也说不清。凤枝听二姑说子文既没买房子又没买车,就断定他没发展起来。今天到了他家,虽然看不出他们有多强的实力,许晨身上的衣服都没有自己的光鲜亮丽,但是可以放心的是他们并不需要别人救济。“亲戚得走动,不走动再近的亲戚也远了。”凤枝和海龙买了两三样水果,都挑他们认为比较有档次的。拎着沉甸甸的水果到子文家敲门,才感觉自己是来串亲戚而不是投奔亲戚。许晨来开门,怀里还抱着本厚厚的书,开了门,忙着把房间里的大灯打开。接过他们的水果,许晨倒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你们是来赚钱的,钱没赚到倒先花钱。”凤枝忙说自己家人这点水果有啥,窥探厨房,清锅冷灶没有做饭的迹象,也不好问。等他们坐定,许晨给子文打电话,子文问接到他们没有,许晨笑说工作都找到了,让子文早点回来,一起出去吃饭。凤枝忙说:“别出去了,都是自己家人,在家做点就行,不用那么客气。”许晨说不是客气,冰箱里已经唱空城计了。
子文比原来壮了很多,穿件很旧的夹克,相比之下凤枝觉得西装革履的海龙更像城里人。点菜的时候凤枝和海龙十分推让,子文比许晨了解他们的作风,完全不听他们怎么说,只按照自己的主意办,结果所有的菜也都吃完了。吃饭期间大家都只说些面前的话,倒也其乐融融。饭后回家许晨在书房给他们铺了一张双人沙发床,凤枝向海龙使眼色,许晨女儿住校房间里一张宽大的双人床空着倒不让他们睡,显然是轻视他们。书房里整面墙的书让她很有压迫感,她再次断定许晨不会过日子,村里出大学生的人家她也去过,也没见有几本书。睡前他们聊天,子文说将来让孩子出国,她问出国回来给安排工作?子文说不能;又问出国回来赚钱比别人多?子文也说不一定。那她就不懂为啥要出国了,一定有什么好处子文瞒着她没有说。她困得睁不开眼了,还对子文和许晨说她倒不困,就是子文明天上班怕影响他们休息。她和海龙回房间没两分钟就鼾声四起。几天的折腾实在让他们疲惫不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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