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菡：走到水穷云起

这枚银戒比一般的戒指略显厚重，静静地闪着温润的光，上面有几处团状的斑驳，似枝桠横生的树枝，似无心出岫的彩云，似枝繁叶茂的大树，似水草丰美的草甸……又像是单纯因年深月久而留下的痕迹。

若干年后，如果这枚戒指辗转经过漫长光阴而流落入某人之手，她端详并把玩着戒指，她会有片刻的沉吟吗？她会做怎样的猜想？猜想这枚银戒的身世和成因？

这只是一枚普通的戒指，接口被焊接在一起固定着。它朴拙的样子一看便知出自人工，而绝非由机器精致而成。谁会想到做这样的一枚戒指？没有新奇的样式，没有刻下任何的字迹，只是寻常得如一根细细的银条不加修饰地弯转而成。这么小的戒指，男子粗壮的手指料难以戴上，那么，这是专为女子而制的吧？

这戒面上有着点点印痕，它曾戴在怎样一个女子的手上？是一位朴实的农家女吗？这银戒是伴着她终日操劳吧？面朝黄土背朝天，春种夏耘秋收冬藏？犁耙、锄头、镰刀、锅碗瓢盆……一样样经过她的手。日子流水一般过去，戒指今日被碰到而凸起这里，明日又被压到而凹下那里，所以，才有了戒面上这些深深浅浅的痕迹？当她在天色已暮的风烛残年看到这枚戒指，有没有感叹过她的命运？感叹一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劳？感叹岁月的无情和宿命的无奈？

或者，它曾与一个心灵手巧的绣女朝夕相伴？这略宽的戒面也可当顶针用吧？她以一枚锃亮的针和些许五彩的线，以时间作经，以丝线作纬，在她的纤指下开出花，飞起鸟，跑走马……绣出了喜上梅梢，绣出了春色满园，绣出了骏马奔腾，绣出了花开富贵，绣出了鸳鸯戏水……而戒面上的点点印痕，是她一次次用针扎到的吗？而她除了扎到戒指，也会偶尔扎到手吧？当手指渗出浑圆如珠的血滴，她必有片刻的疼痛和颤栗吧？天长日久，柔软光亮的戒指也一日日现出似有若无的团花或旁逸斜出的枝桠……她的针下有万里河山和无限春光，但她也只能“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世界大到广阔无垠，她的世界也只有庭院那么大。碧纱窗下，她仰首望天，院子四角的天空蔚蓝，有鸟正扑扇着翅膀飞过，她却“恨无彩凤双飞翼”，只能囿于这幽静的所在。当刺到鸳鸯时，她有没有像《聊斋》中的连城那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鸳鸯可以比翼双飞，她的良人又在何处？她的明天仍渺茫无依……

戒指，因首尾相续，环绕不断，又称“绕指柔”。而这枚戒指，寓意着怎样的情深？是不绝如缕的爱恋吗？又蕴含着怎样的情重？是山高水深的情意吗？

这枚戒面图案朦胧，如水墨画中的连绵远山，正无语地巍然屹立；如亭亭如盖的树，正在丽日和风下欣欣向荣；如舟行水上，正乘风破浪地扬帆远行；如高耸入云的楼，且楼上有人正独自凭栏；如明月清辉下树影参差，这树影或许是一树树梨花吧？一树梨花一溪月，境界清幽而空灵；亦如一个个锦簇花团，正灿烂地明艳着……

唯其印迹依稀，似可辨又不可辨，方寸之间，如水墨山水画的留白，画有穷而意无尽，让人凝眸，又引人神往。

谁能独具慧眼？透过一枚小小的银戒，看穿它的前尘旧世？参透它的成因缘起？

也许，人们总是太多绮思，有时也总把简单复杂化。其实，真相是那样的简单而纯粹，有时的确会有浪漫动人的故事，但并非时时处处都有着一段可供人怀想感叹的因缘。

戒指的缘起极其简单，银匠在人迹罕至的山中发现了一小块有图案的石头，既似树，似山，似云……又似乎什么都不是。同行的众人一一过目后，都认为这块石头平淡无奇且粗糙不堪，银匠却坚持带回家。他以往打制的银戒都是净面的，这次却突发奇想，为了不千篇一律，便把淬过火的银条，趁质地柔软时在石头上敲敲打打，叮当作响的几声过后，石头表面的图案就这样印在了戒面上。于是，曾久历风雨侵袭的石头，曾无人问津的石头，就这样把它曾经历过的长风暖阳、疾风骤雨、沧海桑田和日月流转而留下的斑驳印迹，被复制到了一枚戒面上。

我初次戴着银戒，夜半竟无端惊醒，明显感到戒指在手指上的存在，是戒圈太小过紧吗？但却又可以轻松地自由旋转。那么，是那些图案所经历的漫长光阴和风霜雪雨让它沉重？沉重到不可自抑。还是这些图案已习惯了“空山无人花自落”的寂然，与闲听鸟鸣、坐看岫云的悠然，习惯了听清风徐拂，沐艳阳高照，因而，当辗转来到我的手上，突如其来的陌生令它不知所措。所以，当白日的喧嚣一一退去，黑夜的岑寂又让它幡然醒来，故而不安于戒，而这躁动不安也感染了我。让中夜醒来的我，不由得抚摸戒指，欲取而去之，懵懂中却徒劳无功，明明戒环松动，却又摘不下来，转了几圈后，也仍任由其滞留在手上。

一块山中寂然无语的石头，因为这枚戒指，竟与我有了莫名的因缘际会。看着戒面上的图案，我想起了那石头的默然，毅然与安然。若干年来，这块石头默然在山中数着流年，或者，它从来也不关心时间，因为不管日出日落或季节转换都与它无关，反正得呆在同一个地方，成年累月地经历着同样的风霜雪雨。而它那么平淡无奇，既非外貌可观的奇石，又非美丽莹润的玉石，这也注定了它永生只能平凡地度过，如果有意外的遭遇，那也只能等待奇迹的发生了。于是，它便坚强到淡然随缘，不顾及外界的风起云涌，亦不担心明天是艳阳高照或是风雨交加。不管是怎样的天气，它也依旧安然地呆在原地，既不怨天尤人，也不异想天开，只静静地任光阴一寸寸地流失着。

但是，一块质地坚硬的石头，还是被光阴刻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如此看来，还是岁月最坚不可摧。世间能抵得过流年的，实在少之又少啊。任帝王将相，到头来也不过是黄土一抔。而广厦万间，楼阁巍峨，终究不过是断壁颓垣。更别说红颜白发，英雄末路了……

光阴，能变美为丑，转高为低，化有为无，能让美酒历久弥香，能让沧海化为桑田，能把一粒平淡无奇的砂子变为璀璨夺目的珍珠，也能让一块无腿无脚无翅无翼的石头，从人迹罕至的深山来到人潮汹涌的闹市……

所以，有风，就迎风而上。有雨，即冒雨而行。遇山，就勇攀高峰；逢水，即以楫横渡……流年荏苒，你焉知经历的一切，有朝一日不会幻化为最美的画面？也焉知不会在某日遭遇一场美丽的邂逅？

不管风雨或艳阳，只管前行吧。迎着长风，沐着暖阳，毅然地走，默然地走，走到水穷云起，走到柳暗花明，走到桃源胜境……

作者简介：雨菡，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为网易知名写手，有五十多篇文章登于网易首页。作品曾入选多本文学作品选。曾获第七届“相约北京”全国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曾主编《当代优秀散文作品选》、《那一夏》等书。已出版散文、小说作品选集《念你如昔》、《坚持美好，永远妖娆》和《缘来缘往，不诉离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