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涓换好衣服,两人上了夏厦那辆簇新的宝马三字头。夏厦在驾驶座上,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抱怨:“哎呀,这鬼地方,冷死人!”
“嗯嗯,”涓涓点着头笑。“又长见识了!”
“儿子小的时候,嚷嚷着要见识真正的‘冰天雪地’,我们还专门带他飞到哈尔滨去!如今可倒好,成天在冰天雪地里!”夏厦说。她生长在江南农村,结婚早,生孩子也早。算起来只比涓涓小两岁,儿子却已经上高中了。
“你们为了孩子,还真是煞费苦心,”涓涓感慨。
“没办法啊!我和老陈都不是读书的料,只能指望我儿子!”夏厦说。“我爸妈年轻的时候,从义乌一路摆地摊到杭州,辛苦了一辈子,也吃够了没文化的亏。如今终于脱贫致富了,盼着儿孙里能出个‘知识分子’,光宗耀祖呢!”
光宗耀祖?涓涓讪笑。寄一张身穿博士服的彩色照片回老家,博得若干艳羡,实际上自己一辈子都奔跑在挣钱的路上,比如章明。
“我家儿子很乖很听话,就是不会读书!年级越高,成绩越差。你说我和老陈能怎么办?我们没给他遗传一个会读书的脑子,就只能出钱了!既然要花钱,不如干脆让他到美国来。人家都说,美国的教育是世界上最好的……”
可一个会读书的脑袋,不是靠钱堆出来的,涓涓心想。她在父母教书的大学读附小、附中、外语学院英语系,年年捧一叠奖状回家,也没花家里多少钱。父母不要求她“光宗耀祖”,只督促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要太早谈恋爱。
她发现自己对周昶动了心,已经大学毕业,留在外语系当助教了。
周昶是国际关系学院新引进的年轻博士,备受全校青年教工瞩目。他在教工篮球队里打前锋,还弹得一手好吉他,一时风光无限。涓涓注意到他,又对这样一个人动了心,毫不困难,也不稀奇,却相当可悲——因为周昶爱上的是简小嫚,教法国文学的简小嫚,和王涓涓同在外语学院。
凭良心说,高大英俊的周昶,配上娇小玲珑的简小嫚,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对。那一阵子,王涓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梦中情人和自己的同事在教学楼里出双入对,一颗心就像沉入了老陈醋的海底,火辣辣地疼着,却只能努力克制,告诉自己爱一个人不是为了得到,要为他祝福,不管他爱的人究竟是谁。
直到有一天她下了课回到教研室,恰好听见简小嫚对着手机撒娇的声音:哎呀,青春还有那么长,总得一步一步走,缀满五颜六色的蕾丝花边,慢慢走!周昶?哦,他啊,算是蕾丝花边之一吧!
简小嫚真不愧是学法国文学的底子,一番话娇俏浪漫,冒出满教研室的粉红色泡泡,王涓涓却听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青年才俊,在简小嫚看来,只不过是点缀她灿烂青春的一道花边。同时真切地感到自己对周昶尘封已久的深情决堤而出,她甚至听到了血液里洪水奔流的吼声。她决定主动出击,将周昶从简小嫚的虚情假意里解救出来。
谈恋爱这种事儿,就像吃火锅,坐在旁边等肯定不行,必须赶紧动筷子,才能吃到肉。靠着一点怀春的妙龄少女天生的一点点小聪明,王涓涓成功地将自己推入了周昶的视线,让他看见了自己的存在。
王家二老对周昶的情况了如指掌,为了爱女的未来更加光华璀璨,他们主动启用根深蒂固的本校关系网,给周昶的前途抱薪添火。有了这两位资深教授护航,周博士的教学考核年年优秀,申报科研项目一路绿灯,和涓涓的恋爱关系自然而然水涨船高,两年后发展到谈婚论嫁。
那时候的王涓涓,四季都是春天,周围处处繁花似锦。她的青春迎风招展,整个人都是明亮芬芳的。可惜,开心的日子容易过,春天注定要走,寒流注定会来,痛苦绝不会姗姗来迟,让人久等。
包里的手机“哔哔”一声,有新短信,是章明发来的。涓涓懒得细看,干脆把手机关掉,重新放回包里。
飞向美国,是她生命的分水岭。也是沈玉翎、方若施……等等一干人的分水岭。她们离开了自幼生长的,四季如春的南方,必须学会如何熬过漫长的冬季。熬过了,万事大吉;熬不过,就永远终结了自己生命里的春色,长年累月被掩埋在风雪苦寒之中。
而夏厦呢?涓涓偏过头,打量这个实际年龄只比自己小三岁,看上去却要年轻更多的新朋友,心想,她是不一样的。她拿着几十万现金来买房买车,她不会明白生活捉襟见肘的尴尬,更不会懂得,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像她那样随心所欲。转念之间,涓涓心头感慨万千:“你是不一样的,你和我们不一样。”
“是啊!我高中都没毕业,英文只认得26个字母,怎么能和你们比?”夏厦心无城府,嘻嘻笑。“所以啊,涓涓姐,你可得多帮帮我,不能嫌我烦!”
“我哪有资格嫌弃你啊,”涓涓愣了一下,嗫嚅道:“我自己英文也不行,这些年,好多事情也都全靠身边的朋友帮忙。”
“你的英文怎么不行?”夏厦怪叫,扭转头盯她一眼。“你不是说出国前在大学里教英文?大学英文老师,怎么可能不行?”
“呃……就是人家说话太快,我听不太懂,又觉得我自己口音重,说什么别人也听不懂,没办法交流。”
“那不是真不行!是你自己不愿说,说得太少!”夏厦的语气坚决。
涓涓的心一动,意识到夏厦这句话一针见血。这些年来,她从未尝试过主动与外界接触,实际上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封闭?
“我要是你,就敞开了说,见人就说!”夏厦把车停在Marian老师家门口的街边,侧过身子,用力瞪着涓涓。“有口音又怎么样?在我们那边,谁说普通话没口音?还不是一样走南闯北?在美国说英文怎么就不能有口音?我就不信了,你身边的人说英文都没口音?!”
一连串质问劈头盖脸,让王涓涓恍然想起,自己确实是名牌大学英美文学专业,响当当的优秀毕业生啊。心里一股子松快,推推夏厦的肩膀:“好了,好了,我以后争取多说,见人就说,行了吧?现在要进去上课了!”
国画课结束,夏厦把涓涓送回家,没有马上离开。她手上有一个大文件袋,需要涓涓帮忙处理。涓涓打开来一看,二十几页文件,全是私立高中发给学生家长的各种协议:未成年人肖像权处理、校园凌霸情况处理、未成年人意外受伤及健康突发状况处理……她逐页给夏厦解释文件的内容,教她怎么填报、在哪里签字。
事情做完了,夏厦不住口地道谢:“姐,真是多亏了你!我上辈子得做多少好事,才能在这种十三不靠的地方遇见你啊!”
“麻将桌上的术语都出来了!”涓涓笑着摇头,带着一股久违了的豪爽之气,她对夏厦说:“以后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说,不用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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