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遗落人间的素颜韵脚诗

桂林：遗落人间的素颜韵脚诗

 

起：篆刻的城落款在梅雨时节——方文山《泼墨山水》

我可以说，喧嚣之于桂林是为其静谧作背景的，是诗歌里以动显静的人间写照；繁华之于桂林只是一个途径，透过便利的城市基础设施，世界之眼足以调整它的焦距；山水之于桂林是一首素颜韵脚诗，踩着新鲜的节奏，将千年不易的泼墨之美尽显于世。

桂林有许多美，从火车站一路走来，单是姿态各异的公园足以让人大叹造化之功。南溪山突兀拔地而起，让这座离火车站最近的山显出一些屏风之美，挡住大半个视野，勾起无数人的好奇心。此山多岩少绿，仿佛是进入桂林山水的过渡，显出华山的险峻，又委婉带出南国的清秀之姿。

沿着中山路南路向东北走，迤逦会到达象山。象山是一个老练而慵懒的水手，整日蹲在漓江岸边看游人如织，垂下坚挺的鼻子孤独自饮一锦漓江水。赶上雨季绿茂，滨江路的樟树恣意吞吐雨气时，这个水手竟撑一片绿披肩，掩耳遮目，一副欲睡状，颇有天地皆在我心中的“老江湖”范儿。

象山东北不远处就是独秀峰，挺立在明风王气氤氲未尽的靖江王府，下接龙脉，上承天运，不怒自威。峰不高但陡，绿不多却奇，时见草木像腰肢细活的舞者从石缝、绝壁探出头来一睹天光。在北方需精心养护的紫竹花，在此峰却流落到野花等级，令人一哧。峰顶可一览王城和桂林市区的全貌，不用发杜子美“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之情，因为桂林的山远少北方山群的威严对立，留下的全是天人合一的境界。独秀峰并不高，却足以令人想起“平地一声雷”的通感之壮美。这壮美与其是孤傲的张显，莫若是面对人间的不卑不亢，与万物化一而不泯己韵，我想这才是化合的独到所在吧。于山如是，于人如是。

桂林是山中之城，就像没有相同的叶子一样，山也无重复之说。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地下溶洞，世界上这种喀斯特地貌最早被记录在《徐霞客游记》里的是七星岩。在众山穿越环绕的桂林城活跃着世界最流动的人群，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汇聚一地，将各自的心灵能量无形地与山水人情进行着交流，对换，故人常青，山水亦常存灵气。

桂林大街小巷，绿意盎然，小吃多样，遍布休闲场所。这一切都夹杂在乡音不改，民风淳朴的桂林人不倦的身影中。桂林最有代表性的树种是桂花树，最有人气和地方特色的小吃是桂林米粉，最常见的休闲场所是咖啡馆，按摩馆。对于一个以旅游为主打曲的城市，这些再动听、流行不过了。桂花树秋天大盛，满街为之迷香。其香远闻得，近嗅无；欲得时散，无意间聚，像一个和你玩魔术的小丑，博你一哂一叹，一丝丝自然入怀。桂林米粉绝在粉之嫩劲和卤之多味。粉入口绵软，滑而不腻；卤原料复杂，熬以中药，美味养生，方法特制却秘而不宣，故家家无重味。咖啡馆融入店长的个人修养，也拼接古今中外的不同风格，使人获得穿越时空般的享受。时空在如此的环境中扭曲变形，缓慢流逝，遂成一段不静的似水年华。按摩馆同样贴心而多元，不同方式的保健服务，想来也足以让世界各地的人在疲倦时一缓身心。

承：青石城外一路泥泞的山水一笔凌空挥毫的泪——方文山《泼墨山水》

我想说，桂林城外龙胜县的梯田是山，是水，更是泪。

如果非要将天人合一形象出一个极端的地方，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龙胜梯田。坐长途汽车，看“两山排闼送青来”的山路，看民风日益古旧厚朴的风情，听司机唱一曲曲饱满劲道的山歌，过一圈圈“梦觉尚心寒”的盘山公路，恍然间便抵达了——人与山在斗争与谈判中相得益彰的龙胜梯田。

我最早接触梯田是在脑海中，由一首周杰伦的《梯田》引发出无限想象。歌里写道：

家乡的一片片片梯田，是我看过最美的绿地，于是也因此让我得了最佳摄影。莫名其妙在画面中的我，不会写词都像个诗人。坐着公车上学的我，看着窗外的牛啃草，是一种说不出的自由自在。

歌词简单质朴，而那时的我却领会不出这些歌词的魅力。直到去年来到了龙胜，我终于感到那种“不会写词都像个诗人”、“说不出的自由自在”是一种让人心头何等震撼的美了。

龙胜梯田线条的柔美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享受，无半点突然的折断，无半点僵硬的弯曲，整个给人的感觉就是不是天工，胜似天工，不是天工作美，简直是天工作秀。实际上，我看到的每一个线条，在阳光的笔直切入下，在雨水的“漂移”渗透下，都见出了比长城万里更有生命力的刚柔相济。千年的长城至今已是陈迹，失去了它凌空的威严，人人可攀。其凝固的线条日益风化，模糊，僵硬，万年之后消失已是定数。而千年前便开始整修的梯田却自始至终，愈加神奇地向世界“直播”着何以为世外桃源。这不是消极的天人合一，更多地体现了人类作为孤独的个体的伟力：巧夺天工与高瞻远瞩在此达到了共鸣。

龙胜梯田与大山的关系更接近蒙古草原上人类与草原狼的共生共斗，也带一些西方人不折不扣地对个人的大写，对自然的征服。但，梯田对自然远不是征服如此简单。人类的渺小是不配完全征服自然的，梯田更多地体现的是人与自然的谈判，共生，共荣，是最具张力的人性之美，也是最具魅力的野性之美。斗争，只是一个手段而已。

梯田以环抱之势将居民居住的吊脚楼纳入眼皮下。人一出门，个个都若陶渊明“悠然见南山”了，那样素朴纯净的心灵何尝不是“不会写字都像个诗人”呢？是不是诗人胜似诗人，无招胜有招，无句胜有句，正应了无即是大有的不破哲理，是谓紧握拳头，一无所有；张开手手，拥有一切。这样的哲理体验，质朴的山民已有而不善言。吊脚楼全部是柏木制成，不用现代的水泥钢筋，入门可闻一股木香经久不散。踩在削整齐平的木梯上楼，吱哑作响的旋律勾起无数的牵旧之花，隐藏在身体里千年的基因又缓缓苏醒了。卧室里的布置简洁明快，楼上楼下无须电话，只需吆喝一嗓子就能聊上天。躺在洁白的床上，聆听门外哗哗的水流声日夜不休。无须闹钟，清晨的溪水伴随着鸟叫，令人惬意至极地自然醒了。风声，雨声，流水声，在这里是属于一个家庭的，我甚至已无力去区分它们。打开耳朵，瞬间已被俘获。

是的，这里并无大河，多是从山上流下的溪水，山上的自然植被多有竹林，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树，野草，野花间或成片悬缀其间。当然，最耀眼的是一片片的梯田了，随着“光移影动”，每一分钟的风景都“珊珊可爱”。阳光和云彩分分合合，一层层云影便轻拂在田里，轻拂在垂发洗头的姑娘身上，等待采景的摄影师身上，欢快追鸟虫的家犬身上。一切皆流变，一切又皆永存。时间仿佛童年的旋转木马，有趣，有力，有声有色，不停地转动。华丽至极而简单，简单至极而崇高，愿生命“浪费”在这简单而崇高的美好之上。

山上正在修建空中吊车，有人感叹如此一来，便少了步转景换，跋涉至顶的乐趣了。现在想来，无可无不可。真正游的是心，感受不全取决于工具。在空中俯瞰梯田未必不会心旷神怡，境界为之一变。梯田本就是人对自然的“呐喊”，李白那“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终是个人天才的挥洒不羁，而这里的人们，千耕万翻，“一统江湖”的是山不再是山，完成的是从生存到诗意的集体升华。李白是自知而孤独的，而此地的“诗人”则是不知而狂欢的。在一年一度的火把节上，从那漫山遍野，火光与星光“对峙”的阵势中，生命的真谛不止于诗意的栖居，还有凛然奋斗，生生不息的奇崛之美。这美中，有“一路泥泞的山水，一笔凌空挥毫的泪”。

转：你是我泼墨画中留白的离别——方文山《泼墨山水》

线条是桂林山水的一个标志，在美学上可称之为柔美。山岩的刚劲被绿树掩盖，山体的柔和则给人一种阴柔之韵。桂林有一处地方是专门用人工来诠释这种特色的，可视为对天人合一的一种向往，这就是愚自乐园的雕塑。

在秀丽的青山绿水中，像草原上的小湖泊一样星星点点的，全是出自中外雕塑家之手的作品，千奇百怪，独具匠心，却有一条不俗的主线，那就是对线条的强烈感受。直与曲，刚与柔，刻意与随意，饱满与瘦棱，野性与理性，宛如桂林山水的抽象版本：无一山相似，无一水相同；也仿佛山水画中的留白，在凝练的线条艺术中给人以无限扩张的想象力。这样的雕塑是对桂林山水的致敬，也是一种人工欲与天工比高的艺术志向，更是一种企求与万物冥化的神秘感应。

虽然这里有各个雕塑都名称和含义的简介，但对想象力的张扬来说，这些都可忽略。在若有若无的轻音乐中，在氧气充浴的松林下，一切紧张的神经得以舒缓。放飞大脑，凌空驰骋，且听风，吟出铃声的苍海。在这里，桂林显示出它优雅与别致的一面，难得之至的留白获得的依然是大有，还有丝丝不舍的离别。

合：卷轴上始终画不出的那个谁——方文山《泼墨山水》

桂林风景的大写意与小写意处处皆有，只看一个人有无对风土人情的敏感度或者感受力。对于走马观花似的游客，想全面深入地体会桂林确实如一幅难以完成的山水画，始终无法画出自己的心境。纪录片《Wild China》（美丽中国）将第一个镜头毫不吝啬地送给了桂林的漓江山水，想来也不枉那句“桂林山水甲天下”。片中讲述到：

This scenery is known throughout the world, a recurring motif in Chinese paintings. And a major tourist attraction.（此景为世皆知：中国山水画屡现之主题，游客心驰之要地）

不错，桂林风景繁多如花开一春，但最合天人合一、中庸之美的莫属漓江山水了。漓江从猫儿山现身，一路横过桂林城，向南急至杨堤、兴坪（此段被称为漓江的精华），再流下阳朔、平乐。坐竹筏享山水之美，缓缓中忘我于万籁。

秋十月，阴雨绵绵。吾与友赴杨堤码头，乍一转身，江边两山夹入眼目，瞬间如陷仙界，山水云烟俱似幻如梦。烟云升腾，则山无定形，彼时半掩，此刻毕现。筏动山移，影入心中，云烟飘洒，近看却清。转弯侧目，橫岭侧峰。山体色多青、白，有黑如泼墨，白如亮剑；少之有黄入其中，宛若丝绦欲系山腰，挟持而为桂林第二，实难为乎，反为缀点之饰。水势浩勇，时逾湿鞋，有惊无险，窍笑北方不习水者。岸多竹林，低腰而视，与山之峻峭上努相映成趣。“隔江石峰排列而起，横障南天，上分危岫，几埒巫山，下突轰崖，数逾匡老”（《徐霞客游记》），于是惊呼徐笔之精微，叹感造化之不虚矣。今人游江，多于白日，而徐霞客行之却昼夜兼程，今不惭仅摘几句，以睹天工之开物，人力之不及：

过南田，山色已暮，舟人夜棹不休。江为山所托，佹东佹南，盘峡透崖，二十五里，至画山，月犹未起，而山色空濛，若隐若现。又南五里，为兴平。群峰至是东开一隙，数家缀江左，真山水中窟色也。晓月漾波，奇峰环棹，觉夜来幽奇之景，又翻出一段空明色相矣。

徐霞客饱览漓江的山水之色，用他的一句话足可概括桂林山势的的特点，即“内虽尚余石峰离立，而外俱绵山亘岭，碧簪玉笋之森罗，北自桂林，南尽于此。”他还称赞桂林山水的夜景为“幽奇”、“空明”之往复多变，足见桂林山水的姿态万千。又羡慕居住在漓江边上的百姓如隐居在仙境一般。笔力简洁有力，一语中的。

如果说漓江的山水和人家有一些不食人间烟火之气，保存了古时人与自然和谐的共敬共生，那么既能体现天人合一之风，又接受了现代洗礼；既留有山水共鸣的素颜，又跳出活泼热烈的韵脚的地方就非阳朔莫属了。

阳朔，可以不是桂林山水最核心的所在，却是试图与时代接轨，将人文与商业，前现代与现代甚至后现代交织成一座“理想国”的所在，“在阳朔，时间是用来浪费的”，这句话说得有底气，也有证据。阳朔，有前现代的缓慢游离，有现代的放荡不羁，也有后现代的多元包容。这里容纳一切，也滋生一切。这里流动着全世界的个体能量，这些能量以思想交流，以跋山涉水，以喜怒哀乐释放之；以现代主义的原子能量，以后现代主义的比特能量，统统进行着无限的撞击，交换，静思，缓行。在这里，不独独是山水有魅力，更有力的是交流，是思想，是新生。

诚然，阳朔的山水一样动人心魄。只是少了漓江山水一览无余的缠绵，多了一份沉淀的想念。阳朔公园里的独秀山让人不禁联想起远在桂林的独秀峰，都是“离立”之山，不拘一格，各走所是。从县城向高田镇的路上，一个人可以徒步尽览夹山公路两旁的风景，继续体会移步景换，山无恒山的变幻之姿。路上有对种着的绿树，偶尔像迷了路了居民楼，在池塘附近的水沟观看钓虾引蟹的游客，当然还有匆匆驶过的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不必在意车辆的喧嚣，所谓交通工具，是为脚的延伸，徒步只是在使用最原始的工具而已。阳朔，已经不只只是世外桃源。

中途会遇见图腾古道、蝴蝶泉、遇龙河漂流、月亮山、大榕树等等景点，择己所需足矣。值得一提的是月亮山的山壁中有天然圆洞，空透如月。在远处环绕乡村之路的过程中，这个圆洞会像月亮一样呈现出朔望之变，也可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心服口服了。遇龙河像一个缩小版的漓江山水，水不算深，山却不逊色于别处。桂林虽然多雨，多变的天气却使得人睹天姿要恰逢良机。对于多思的诗人来说，莫过于沉醉在烟雨漓江的江湖世界了。可惜烟雨漓江常常需要几天的雨气酝酿才得以姗姗来迟。这就是自然，无法调和的自然，令人无可奈何的自然。

但这并不意味着晴天就无美景。阳朔的四季足以为例，春天花发叶长，可观老山新叶，水清人迷；夏天水旺绿厚，可望青山素颜，“明月直入”；秋天烟雨迷茫，当进如梦仙境，随云起伏；冬天山高树瘦，当察“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心有净念，在此一分一秒也足以“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比之于桂林处处可叹的山水，阳朔在桂林的特色是以西街为大本营的。印象·刘三姐是一首更趋于怀古的诗经，而西街则平平稳稳是一首现代的素颜韵脚诗，旧瓶永远盛装花样多种的新酒。西街只有一条，但条条大路通西街。西街不长，但你的脚步会很慢很慢。西街有雅思奇想，也有流俗通货；有纯朴的依稀民风，也有残酷的门面竞争；有眼花缭乱的工艺制品诱惑，也有朴实给力的本地特产……这是一个无所不包的火锅，热闹沸腾而没有统一的饮食顺序。

夜晚漫步于西街，看灯红酒绿，人来人往。有饮食男女，有山远水清；有青石板上达达的无数个过客像归人一样的急促，有雨中伞下嘻嘻的无数个悠哉青年像电影一样的浪漫。诚然，西街是一条商业街，但里面的内容却可以不商业。与世界各地的人邂逅，与山水人情交换能量；在风格迥异的酒吧，可以狂欢醉归，也可以静静对酌；在风味多样的饭店品尝店家迎合顾客的独创菜肴和卖力宣传的地方特色佳肴……

西街的迷人在于它的包容和想象。包容一切来客，使之形成一个角逐思想的竞技场；想象一切创新，使之永远充满青春梦想的一切是与不是，该与不该。如果一个人无法包容而且缺乏想象力，那么，在西街你会觉得是煎熬，是聒噪。而在阳朔，你就少了一半的探索乐趣。而在桂林，无疑你就丢弃了四分之一的发现。

桂林之美，笔力难尽，何况作为一个暂居于此不过两年的人。有人说走景不如看景，看景不如听景，那只能说明一个人对美的感受力还尚需他人的指引。真正于己会心的美，彼时彼刻的美是非躬行去寻不可。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桂林，就如每个人对自己的爱情都有不一样的感受力与诠释权一样。我将桂林视为一首遗落在人间的素颜韵脚诗，一首如在纯净的汉字中不施加任何其它元素，用现代汉语的韵脚跳跃出的，饱含现代气息的诗一样。桂林山水人情之古朴恰若美女的素颜，几缕飘散，千年如一；而其加入城市节奏的快捷一如跳踏的韵脚中呈现出的多元思想，如高手过招，交流激荡，一切皆变，万古常新。

这样的桂林如果被诠释为一种独特的孤独，那么我宁愿沉浸在这孤独中，不可救药。如我今天所得的一首诗所言：

孤独洗骨

水进入水一样自然无阻

孤独刻骨

你进入我一样突出

来势汹汹得温柔朴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