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市里她茫然的推着车,是先买蔬菜还是先买肉?果汁和牛奶要买吗?鸡蛋好像在做特价,她觉得无从下手。一包烤鱼,看着十分诱人。收银员点了一下头,这是新到的货,很新鲜。明明是一包制作好的烤鱼,从工厂出来到超市货架,怎么可能新鲜。她像是在生谁的气,一把抓过包装袋撕开,扯出一块烤鱼,请收银员尝尝。后面排队的人纷纷张望,看着她们要怎么继续下去。收银员像被谁操控了一样,一言不发的接过了烤鱼,塞进了嘴里。
她拎着满满的食品袋,一边嚼着烤鱼,一边走出了超市。走到阳光下,她好像被鱼刺扎得喉咙痒,拼命的咳嗽了起来。一根极细的刺,被她吐了出去。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对这个梦表示非常失望。太平常了,一点意思也没有。在梦里应该出现古怪的事情才对,这算什么。这样的事情即使在现实中发生,也不过被人说成不可理喻而已。淋浴的时候,盯着光滑的瓷砖,水哗哗的冲拍在背上。她接着咳嗽,喉咙还是痒。她没有去超市,没有吃烤鱼,喉咙怎么还是这么痒。她想吐出点什么,没有什么能让她吐出来。
她走过草地,顺着一段山坡下行,来到了山谷中。这里的凉亭是她的必经之路,天色黑了以后还会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大多数时候,只要她愿意呆到夜深,渐渐就不会有人来了。一阵虫鸣,一阵凉风,亭边簌簌的溪流声。她倚靠着亭柱,更愿意闭上眼睛。不远处有一处不大的湖面,星月阴云都能倒映在里面。一艘破船长年堆放在湖边的泥地上,船板的一部分倒覆着插入水中。一群飞虫围绕着昏暗的灯泡乱舞。每一只虫子都有翅膀,又像被剥去了翅膀,被抛洒向灯泡,掉落后又起来。有些嗡嗡声,可是听着倒该是亭外的黑暗中其他草虫共鸣传来,亭内光线所及之处的乱虫皆是无声。
山不是太高,山谷也不算很深。平缓的山峦又足以把天际的宽阔遮蔽出窄仄感,天空似乎也被遮去了四分之三,即使走到湖边也没有什么改观。湖边黑漆的树影更加遮挡视线,破船上一块平整干净的木板是她常坐的地方。坐在那里会给人一个错觉,好像那是山谷里能直望夜空的最中心。夜空下的湖面荡漾着一片虚无,一种生动的毫无掩饰的虚无。夜空的彼岸,应该还是这么一个相似的山谷。
炉火上熬煮着黑糖珍珠。淡绿色搪瓷锅里的糖浆咕咚冒着气泡,一颗颗圆润的黑色团子老实的漂浮着变得软糯。她闲着没事的时候会含一颗黑糖珍珠在嘴里,既不嚼烂也不咽下去。虽然她很喜欢自己蓝白竖条纹的日式围裙,可以把蝴蝶结系在前腰。但她还是忍不住在手掌黏糊糊沾了糖浆的时候,直接擦在围裙上。她单手拿起一本书站在锅边,一手叉着腰来读。
城堡塔楼顶上飘扬的猩红色旗帜,一列列红衣骑士正骑马跃上黑色岩坡。这么一座城堡如果建在山里,即使宏伟高大,也会是阴森恐怖的。她在心里不以为然着。山里雾气缭绕,又是黑色岩石建筑的城堡,从城堡的窗户往外看,只能看到湿漉漉的森林。猩红色的旗帜,红衣骑士什么的,身穿盔甲手持长枪,也无法刺破那种压抑的气氛。她更喜欢海边的古堡。
她忙不迭的开始设想海边的古堡,干脆解下了围裙,靠窗搬过了一把椅子。海边的岩石长期曝晒在阳光下,应该是淡淡的黄褐色,白色也有可能。碧蓝的海边长长的堤岸,尽头即是一座五百年的古堡盘踞着。城堡的墩石砌成了外围的城墙,海浪拍壁,海鸥翱翔。高耸的塔楼飘荡着绿色的旗帜,为什么是绿色就不得而知了。炮口直对着海面,有的窗户被铁栅栏围起,彷佛能听到囚犯的哀嚎从地下传出。连接城堡的长堤另一头是一座灯塔,一定有一座灯塔,长长的稳定的灯光穿透海面的迷雾……
无论是山顶的城堡还是海边的古堡,里面一定都有盘旋的石台阶构成的楼梯。她一步一步缓慢的攀爬着,又时不时回头。这台阶往下看直通地底深处,那里也许是神秘的龙潭,巨龙被锁链铐住,恼怒的喷着火焰,龙爪下踩着满箱的珍宝,她想一探究竟。抬头看又是高耸的墙壁,到了塔楼的顶部就能傲立在海风中,鸟瞰整个海湾,感受古堡的气势磅礴。她只能幻想出眼前还是只有斑驳石纹的台阶,盘旋而上。她感到墙面有点肮脏,甚至还闻到了发霉的潮湿气味。
台阶一步一步下移,好像不是自己的脚在动,而是台阶源源不断的升到她的脚下。这样下去会通向哪里?头顶上是灯罩破损的灯泡,昏暗的程度刚刚好。就算闭着眼睛按照节奏来,也不会摔倒,还能继续往下走。出口就在旁边,随时可以从楼道里出去坐电梯,可她还是选择继续走楼梯,接着往下走。
洗发水用完了,一时冲动买了两种,有人说洗发水不能老用一种,最好轮换着用,对头皮好。她的头发又多又厚,所以干脆剪了齐耳短发,这样每天轻松不少,也让房间里的掉发不那么触目惊心。她对着镜子满意的晃动自己的短发,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个发型这么适合自己呢?很多年她都拒绝短发,每次心血来潮剪完就会开始自卑,怕没有长发好看。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前她还走在路上,狭窄的街道两旁人和人挤在一起。她吃下去的馄饨堵在胃里。她总是忍不住挠头发,又觉得不甘心,有那么多事要做,为什么总是先要挠挠头发。咖啡渣倒进垃圾桶了,还有茶叶渣没有倒。总是喝茶喝咖啡,牙齿会更黄了。头发剪过了,还是觉得不够短,不然怎么还是想挠。
迈开步子,腿脚有些发软。她一步一步超前走着。水已经烧好了,那呼噜噜的烧水声像水里藏着什么野兽,发出不开心的低吼。脚步有些沉重,没有什么目的地。心里发愁吗,也许。还不如在床上躺一会呢,头闷闷的,眼睛也有些酸。背还是记得要挺直的。那一片草地上没有人,可以躺在那里看云。
有一棵树在那里,伸展着枝叶,树干遒劲有力像托起了一片天空。她感受着大树在背后支撑着她,粗糙的树皮刮到几缕头发。阳光斜漏到她的脚边,金黄发灿,看着像金币又没有金币的重量,一味的晃眼。她特意让一团光斑落在手心,捏紧了。她知道手里空空,光芒在指甲间跃动。即使用手遮住脸庞,还是有耀眼的黄晕浸透到眼皮里。
掉落的树叶从眉间划过。她注意到起风了,头顶传来沙沙声,蓝色天幕四周黄绿不一的色块,如同涂抹的油画颜料。暗绿色的树影叠加在鲜明的黄叶上,落落飒飒的飘零着。她穿上了一条紫罗兰色的长裙。裙摆轻盈的随风舞动,又不时垂下来包裹着她的小腿。发丝在风中撩拨起她的脖颈。她抖落粘在裙裾上的落叶,同时也抖落了缭绕心间的迷思。
天际间铺展的云层渐渐移拢到了草坡前方。云层低端的边缘是银灰色的长线,勾勒着形态诡谲的钩纹,竟似铁器一般沉坠在那里,像是刚经过一场血战后丢弃的残盔裂甲。
一只瓢虫在草尖停伫,叶片晃动了一下。它身后盘结弓曲的树根扭聚在一起。瓢虫像是被看不见的绳索拴住,她用食指触碰那黑红色的小虫。它的圆弧形怎会如此光洁,纤尘不染。七个黑点明晰可见,她一个一个的数着。她的眼睛眯着,黑色和红色渐渐晃动了起来,瓢虫抖动翅膀。她用手掌笼着小虫,捏在了手里。红色的光泽泛成一滩,她惊的手指一颤,瓢虫飞了起来。
在那一段绵长的紫色波浪中翻滚的晚霞,映照着一群晚归的飞鸟嘈杂声起。光线黯淡了下来,草间的虫鸣微弱的煽动傍晚的静谧。
在她迷路的那个早晨,天气一点也不热,即使潮湿的空气像蠕虫一样四处乱爬。喝空了的咖啡杯,几滴咖啡液顺着杯壁呆呆的流下来。地板上的蚂蚁日复一日的溜达到墙角,运送着食物碎屑到神秘的巢穴。杂乱的书桌上,几本厚书叠放在边沿,保持着机巧的平衡而没有滚落到地板上。她对着镜子洗脸的时候,不怎么睁开眼睛,就让凉水在脸上泼个够。
用勺子吃饭比用筷子更让人迟钝。不用过多的关注,可以一口又一口的塞进嘴里,不干扰她的思维。早晨她总是喝着白粥,一点小菜疲软的瘫在青花的小瓷碟里。有时候她拢一拢头发,可以让自己更好的清醒。如果打开窗户,她会扬手在阳光中抓住什么,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的物质。随手一弹,她的脸颊也红润了起来。
空气中飞舞的细屑那是躲在暗处的妖精,被直射的橙红光柱显了原形。它们幻化出茂绿森森的树林,让她踩在林间圆石铺就的小路上。摆在桌沿的书本总是容易打翻在地,颓败感同时卷走了林间的鸟鸣。早晨可以吃一点煮蘑菇,拌着白粥用勺子那么搅动着。她在镜子前面嘟囔着嘴。
她喜欢干脆热一点的天气,空调可以开的足够大。只有那么一点热,身上的汗总是在不经意间贼兮兮的冒出来。没有空调的声音,夜晚的杂音彷佛被放大了。她笔直的躺着,有的时候会躺在地板上的软垫上。天花板被掀开,那里的银河螺旋着降临,她在夜空中漂浮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肩颈有些不适。
书桌前,她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坐姿,能让肩膀不那么酸。坐在长长的沙发上,她就不管那么多了,随心所欲的窝着背。时间和地心引力折磨着每个人,让人的肌肉分崩离析,骨骼弯曲,越来越不成形。即使什么都没做,好像也犯了什么罪过,要接受这种惩罚。
杂木林前面有一些圆桌石凳,很多散步的人会在那里休息喝水。开阔地上的小商铺里夹杂着小饭馆,炒菜的油烟味让她打了个喷嚏。她急急的走上小路,躲开那些嘈杂。天色将晚的暮霭一如既往的挂在林边。她的步子有些拖沓,每天转悠一个小时她才会从山坡上下来。
她托着腮帮子,坐在圆木桌前。一场暴雨刚刚过去。雨水冲刷着泥土,露出硌脚的乱石。她喘着气想尽快从树林中走出来。慢慢失去光线的树林在雨声中默默的夸大着泥泞的道路,翻到的树桩伴随着没过膝盖的泥坑。她不知道自己会突然落入了这样的世界,全身湿透,摔进泥坑可能只是一个开始。山路两旁的树木枝叶低垂,围拱成了幽深的甬道。她茫然无措的让脚趾从腥臭的泥浆中拔出。轰鸣声渐次传来,无法分辨的野兽吼叫,是山洪冲毁了什么吗?她明明记得自己是从那个方向进来的,眼前又被一波从树冠垮下的枝桠横断了去路。走到稍微平坦的空地,四周的泥水像是追随着她的脚步,只有一条伸进山崖的小路露出亮白色的指引。
小路把她带到了山崖这座废弃的木屋前。她估计自己迷路走到了山谷的另一边,干脆坐在小屋前的木台阶上,让大雨彻底冲洗自己的满身泥污。长裙的紫罗兰色早已成了黄褐色。她把头发散开,在屋檐下费力的甩动再拧出水来。小屋前的空地泥水已经涨满,她一点也不想伸脚再出去。
木屋里出人意料的干净。不是没有落满灰尘,灰尘没有多厚,只是没有人正在里面生活的迹象。断腿的椅子堆在门后,蜘蛛网若有似无的挂在墙角。一张圆木桌在窗台下,窗户关的很紧,旁边的椅子呆呆的翻到在地。她把椅子扶起,顺便把桌子擦擦干净,还幸运的找到烧了半截的蜡烛和火柴。
她奋力的摔打着那把断腿的椅子,把它摔成一块块的木片。屋外已经完全漆黑,今晚她是不会再走进那个树林了。雨停了以后,风也停了,山里静悄悄的,放下手中的木块,她只能听到屋檐垂落的雨滴声。不知什么年月熏得乌黑的壁炉张着大嘴,她把木头点燃后才感到出了一身的汗,似乎不太需要火焰的烘烤。
一段台阶伸向二楼,楼上她也端着蜡烛看过了,除了空荡荡的地板什么也没有。窗户上勉强挂着的旧窗帘,她一把扯了下来抖了抖灰,也没看出有多脏,就摊在桌子旁边的地面,离炉火不远的地方。她把火拢得很小,能看清房间就行,她不想在黑暗中过夜。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烘干。
一个大橱柜摆在角落,里面碗碟茶杯还挺齐全,零落的摆放着,她找到一个烧水壶。屋外有个敞口的大陶缸,她来的时候就发现了,里面已经积满了雨水。她踮着脚走到水缸边,水还十分清澈。面盆架上搪瓷脸盆也有,她洗刷了半天,总算用热水洗了把脸。
她让大门敞开着,房间里的炉火再小总归会让屋里越来越闷热。她不担心有什么人会来,在桌边坐了半天才感到全身酸痛,眼皮也累了。即使横躺在只铺了薄薄一层窗帘的硬地板上,蜷缩着也能赶走一些困倦。
咣当一声闷响,她不知道自己打了多久的盹。雨水又像瀑布一样挂在门外,门就像个醉汉来回瞎晃,不时撞在墙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噪音。她懒得起身去关门,这也不是台风,门也吹不坏。在这样的夜晚,有一些声响陪伴自己也好。她的心情出奇的平静,外面风大雨大,也没搅坏她的平静。
睡着之前,房间里没有任何声响的时候,她就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对天花板的样式和破损的灯泡也没有什么看法。如此安静她很少体味,或许宇宙运行到今天她必须在这里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现在又不断有风声雨声门板声,她还是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离脑袋不远的火焰传来了热度。原来风雨声是如此的悦耳,她以前也没有这么想过。门板声更增添了某些古朴的情调,是不是脑袋被烤得太热了?
脸贴着地面,大口吸着从门外传来的湿气,有一些土腥味。侧着身子,炉火把她的身影映衬在墙壁和橱柜上。大地的中心彷佛在她的身下,光影明暗跃动,她张开手臂,发现她的双手能延伸围绕整个房屋。她看到自己布满了整个房间,心绪能随着壁炉的烟火飞升出烟囱。她转过头看向炉火。
火焰安定的燃烧着,持续不断的光热像是在说它是这间屋子的灵魂。连鞋子都被它烤干了,此时此刻她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肚子一点也不饿。
楼上传来声响,啪啪两下。她起身端起蜡烛,一定是风把窗户吹开了。踩上楼梯时她把蜡烛高举过头顶,可不要窜出什么耗子害她滚下去。果然是窗户大开着,也许是扯下窗帘时,不小心碰松了窗栓。她把蜡烛放在地上,窗外一棵大树挡着风雨,倒也不感到阴森。些微雨滴飘到脸上,她斜靠着窗户,倾听着雨声。
睡也睡不着。头顶被扣了一碗黏糊糊的藕粉,那是困意粘住了每一根头发。头发当然已经烤干了,她找了根细木枝把它盘在后脑勺。空荡荡的房间和屋外的沙沙声混为了一体,一个巨大的滚筒装满了沙子,连她一起不停的滚动,头晕让她泛起一阵恶心。这漫漫长夜如果永远不结束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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