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合租屋,扫地机器在嗡嗡作响,交杂进滴答不止的钟声里。吴亮正木讷地低埋着头,双眉紧蹙。她背过身不去看丁仁,咬了咬下唇,一字一顿,“庆功宴,我不去了。”
丁仁听了这话当即直起了身,双眼睁得滚圆。她瞧着吴亮那无奈颓靡的背影便再难掩喜色,尽管嘴角上扬的弧度只一晃而过便收敛了起来。
“我就知道,吴亮她是不会肯穿裙子的。”
丁仁的确早在初中就认识吴亮,所以才如此笃定。也许吴亮对丁仁不太熟,但吴亮却是当时的风云人物,很少有人不知道她。
当时,吴亮有个人尽皆知的外号——“曝光鸡”。
正逢初一新生军训,所有寝室房间都在一栋楼,男生一二层,女生三四层。训练后,吴亮洗完澡,抱着脸盆大步往寝室走。吴亮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她的脸颊、下巴、脖颈,流过那几根若隐若现的胸骨,滴进了衣服里……吴亮一进寝室楼,男生吹起了口哨,胆儿大的、起哄厉害的直接吆喝起几嗓。吴亮自然臊得慌,瞧着前面那人的身形有点熟,上前拉她手,巴不得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啪——”那位“身形有点熟”的女生,毫不留情地甩开吴亮的手,抢在前面回去了。
回了屋,吴亮细细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她穿的睡裙是件吊带短裙,没过膝。加上衣服面料都是软软的贴身面料,哪怕吴亮那发育不良的身板儿,也能轻而易举成为那些青春期男孩儿们调戏的对象。如若不是个例也就就此作罢,可偏偏吴亮就像被下了降头——整个部队里,她是唯一一个穿睡裙的女孩儿。
当晚,教官吹哨紧急集合。吴亮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哨声一响,所有人迅速穿着睡衣往训练场跑,只有吴亮穿着睡裙。跑到队列里,“报告教官,我想回寝室拿件外套!”吴亮举起的手瞬间成了目光瞄准的靶心。尽管她身上那条并不长的裙子没露半点儿不该被看到的地方,尽管她下意识地缩了缩举起的手,可周遭的目光根本是在屠杀。
第二天,吴亮成了大家迅速结交新朋友的利器。“她故意的”“穿这样给谁看啊”“勾引男的吧,好骚啊她”“就是个曝光鸡”“我跟你说,她小学就这德行。”明明从未相识,她们却好像对吴亮的前世今生已经了如指掌。面目狰狞的魔鬼们将吴亮包围,断了她所有可以逃出生天的狭小间隙,透不过气。
“曝光鸡”比吴亮原本的大名更让人记忆深刻,形影不离跟了三年。到了高中,买了个可爱的发夹、换了个不一样的发型、买了一个带香味儿的本子……主题同样离不开“骚”字。直到上了大学,原来的同学都各自散落天涯,吴亮才难得能过上清净日子。只是当初留下的阴影,要跟她一辈子。
丁仁就是初中魔鬼们中的一个,所以,她再熟悉不过这个让她调侃多年的“不穿裙子”梗,也清楚记得吴亮随身携带的那只“装纯”必备折耳兔玩偶。
丁仁想当兵,却因只能看清视力表正数前三行的视力狠狠被刷。她成绩一般又当兵不成,只能遂了家里人的愿转头搞相机。而成为一名优秀的摄影师,正是吴亮早前就有的梦想。
两人之所以“冤家聚头”,都是冲这房子里那间能当暗室的屋子还有几乎不用自己动手干家务的全自动化配置来的。房子租金并不低廉,在吴亮看来,有人平摊房租就是很好的事,总比一个人付所有房租强。
前阵子公司里要出一个拍摄项目,丁仁应下了。私下里她却来抱吴亮大腿,求她帮忙。纸扎的老虎中看不中用,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吴亮心里有疙瘩,自然没同意。丁仁记恨,变着花样儿要搅黄她的庆功宴。
“要去,她就得穿裙子去;不去,就只能我替你去。”丁仁押注吴亮会选后者,她赢了。
庆功宴当晚,丁仁兴致勃勃出门,留吴亮一人暗自神伤。闲来无事,收拾收拾屋子。“这怎么又满了?”她拎着扫地机器人,打包它吃进去的垃圾。一个照片边角格外扎吴亮停下手里的动作,翻出那张边角的整体——一张吴亮自己在屋的私密照片。往下翻,还有很多张同样主题的照片。
吴亮强忍怒火,试图抑止过去那个噩梦的再度袭来。她双手环膝,蜷缩沙发角落。盯着这来路不明的私密照片,“暴露鸡”的回声越来越大,像和尚撞钟一样叩击吴亮身体各个角落。她死咬下唇,直到两片颤抖起皮的苍白泛起圈圈点点的红。麻木的刺痛感和溶进唾液的血腥味儿让她清醒。
“丁仁还是这么爱盯人,狗改不了吃屎。”吴亮断定是她。定睛细看照片:俯拍的视角、模糊的画质、可调进度条……吴亮起身疯狂寻找,终于,在自己房门的左上方发现了一个针孔摄像头。如果不是搬凳子上去细看,的确很难发现。吴亮攥着这个“罪证”,坐在床上久久不能平静。“叮铃铃,叮铃铃……”手机彩铃响的突兀,是她妈妈打来的。吴亮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亮亮啊,妈没办法,你爸来医院了要做手术……”“需要多少?”“十万。”手机从吴亮手中滑落,她瘫坐在地,头埋进被子,只有断断续续的抽噎。
钟表在滴答滴答的走,扫地机器人也仍在嗡嗡作响。只是这交杂的嘈杂声里,混进几缕不可遏止的哭声。
自打上大学,吴亮一个女孩子本就不叫人放心,却还坚持自己跑来外省。吃穿用度能省就省,眼下摄影事业刚起步,收入谈不上稳定。再加上之前已经用所有积蓄还欠了花呗分期才买了相机设备,欠款还得还……吴亮能想到妈妈一定是有求于她,一定是遇到了很难过的困难才和她张口,但真的没想到会是一个这样庞大的数目。
远离朋友,举目无亲。眼下,只有丁仁是她最后的一棵稻草了。丁仁的家里关系熟络,声望远播,不然也不会能让丁仁一个摄影小白直接担任摄影师。吴亮手里起了一层薄汗,手里攥着的摄像头硌得手心出了许多凹凸不平、深浅不一的红印子。她看着手里的“罪证”好久,又攥起。吴亮拿起枕边的折耳兔,扣下它的左眼,把针孔摄像头缝了进去。
眉飞色舞,喜笑颜开——丁仁的“庆功宴”看来收获颇丰。“今天有很多老总都有意合作啊,很中意那些摄影作品。这是不错的机会啊!我说不定就火了呢……”丁仁只字不提原作者,似乎一切真都是她的功劳。
吴亮的指甲死死嵌进肉里,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丁仁,你能借我十万块钱吗?”话音骤停,又是一番不合时宜的哄笑,“我以为你低头得多难,原来也没多金贵。”“有个条件,以后你的所有作品,署名都是我。”换言之,吴亮将在摄影圈子里永远活在暗处,将永远成为丁仁身后的影子,将永远失去自己的姓名。
这个条件无异于让吴亮卖了自己,但她别无选择。
一年后,丁仁大火,成了业内知名摄影师。风风火火,正热火朝天地张罗筹备自己的首次摄影大展。
合租屋——照旧昏暗的房。吴亮直勾勾地盯着屏幕上有关丁仁的各条新闻动态,眼看着自己亲手将曾经的“魔鬼”送上光亮的天堂,不免心中苦涩。身边满是酒瓶,破碎的、完整的、滚动的、正滴答滴答洒着酒的……浑浊的酒臭充斥着整个屋子。
一开门,挤满屋子的酒气一股脑儿冲进门外人的鼻腔,他用手在鼻前扇了扇,“什么味儿啊这是,还想不想继续租下去了?当初说的好好的,这也有机器,屋子必须整洁干净!”是房东大叔。
吴亮已经很久没有发表过摄影作品,一切活动也都根本不能参加,没有了事业便越发囊中羞涩。眼看房租就要拖欠,房东大叔更是势利眼,眼看吴亮越发落魄,便变着花样儿来让她难堪。花呗分期又尚未还清,旧账不平新账又起……吴亮心烦意乱,跑进自己房间,大力甩上了门。“我的房子你甩什么门!……在这逼仄的屋子里,吴亮越发觉得透不过气来——她几乎与外界断绝联系整整一年了。
至于欠丁仁的十万块,也要算利息。至于利息怎么算,全凭丁仁一张嘴。过去,吴亮忍就忍了;现在,她忍无可忍。
“啪啦——”酒瓶应声碎满地,“我他妈不干了!要钱是吧,好,我就算割颗肾走也还你!以后我是我你是你,别他妈再来找我!”吴亮一字一顿,手指着丁仁,声称不再为她提供任何作品。丁仁一听这话,有些慌了。“咱们俩合作不挺愉快吗,再说你我这么多年的老同学了,你至于吗?”这么多年,丁仁始终揪住“曝光鸡”过去,次次都让吴亮不得不退步妥协。但这次,吴亮没像之前一样。丁仁不罢休,一步一步走近吴亮把她逼到墙角,“如果曝光出去,就算作品是你的,你觉得大家会接受自己喜欢很久的摄影师竟然曾是‘曝光鸡’的现实吗?”
“嘭——”丁仁倒地,酒瓶碴子碎了满地。吴亮半个身子倚靠着墙,眼见鲜血就从丁仁栗色的长发中汪汪地冒,直到地板上开出一朵妖冶的花。看着地上不再动弹的丁仁,吴亮惊惶失色,腿也瘫软。她扶着墙勉强站立,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呆滞而机械地在衣服上用力蹭,用力蹭也蹭不掉掉满手罪孽。吴亮害怕东窗事发,满脑子都是赶快逃跑。
事发两天后,房东按期来收房租。“有人吗里面!我来收房租了,快开门!”迟迟没有回应,房东大叔折返回去拿备用钥匙。开了门,进屋却只看到倒在地上的丁仁,叫也叫不醒,于是房东就报了警。
没多久,吴亮逃跑未遂,被捕入狱。
审讯室内——
吴亮将自己恼羞成怒而后抄瓶子打伤丁仁的事情全部坦白。两个负责审讯的警察面面相觑,又一齐盯着吴亮,“你说的就是全部了吗,确定没有隐瞒?”吴亮沉默,“丁仁头部的伤不足以致死,是失血过多才导致身亡。但在案发现场,我们并没发现血迹。”
案发现场(合租屋内)——
“屋子里的窗开着,”警察仔细观察了窗子边框、窗玻璃,又探了探窗外楼下的情况——楼下就是草坪,草坪旁边就是几个垃圾桶。而因为楼层不高,只是二楼,东西坠落或者人从窗子跳出去都不足以造成严重损害。正在推理,房东大叔扰了警官的思绪,“这屋里臭死了,这么乱怎么继续租出去啊还…”房东自己做起了打扫,很是稀奇,“我哪儿受过这累啊!”“您之前不做家务吗?”“有扫地机器人打扫啊…可机器人不知哪儿去了,总不能问地上躺着的那位吧!”
警察长官突然跑了出去。果然,扫地机器人正血淋淋的躺在草坪上,外面的血迹已干。检验报告出来,确实是和丁仁完全吻合的。
丁仁身亡,无法继续追究其冒用他人劳动成果罪责;
吴亮过失杀人且逃跑未遂,判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吴亮出狱前一个月,昔日的房东大叔却出现在隔壁狱房。她也是很久以后才得知,房东大叔的住房客人举报他在租屋内安装摄像头,偷窥他人隐私,这才使他入狱。
大叔侵犯公民人身安全,有损他人隐私安全……判处一年有期徒刑。
出狱后不久,吴亮亲手扣下了那只缝在折耳兔左眼的那颗摄像头,缝了眼罩。心爱的折耳兔变成了海贼兔,但依然随身携带,如影随形。兼职一年将所有欠款还清,家中各事也安置妥当,吴亮带上相机离开了这座城市,独游四海去。
她只是曾失去一条裙子。
她只是不再敢穿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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