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寻常的春天的傍晚,独坐在窗前,耽于幻想,我没有开窗子,外面的夜色沉静,而空阒,空气从屋子另一面敞开的门和窗中流进来,既暖和又清凉。
我刚刚在一场短短的小憩中醒来,无人打扰,从朦朦胧胧的半醒着一直到此刻,我安然地感受着温热的体力逐渐在苏醒,显得安静且独立,我察觉到新鲜的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有一丝草和土的气息,那是因为昨夜的雨迹的残留,在今天丰富的积雨云被很好的保留了下来,这些在空气中完全透明的痕迹,就像曾经流淌在阳光里的音乐一样迷人,除此之外,我还听见楼下的草丛或者更远处的河岸附近的草地里传来的个别小动物做弄出的声响,也许还有昆虫的,细小,但是格外清晰和有力,持续的"吱吱""嗡嗡""嚁嚁",我估计任何一种管乐器或者弦乐器或者重奏都不能达到这种音域,不能与此清越和清新媲美,只有许多年前门农的竖琴声才能带来相似的清辉,我沐浴在这种清辉中,双肘撑在写字台上,身体松闲,思绪凝望着仿佛世间一切的景色。
丹青如梦我记得许多年前,我在一个深邃的夜晚上山,因为那是唯一一次在昏沉的山路上夜行,所以也就格外印象深刻,小路逶迤蜿蜒,缀满了碎石子和嫩松针,两侧的草丛深长茂密,风化的土壤中的松树和柏树一样的蓊郁,而且苍翠,并在清泠的月色中愈发的仪静体闲。风从群山之间和群山之下的农田中升起,像是一个信号,唏唏哗哗的松涛稍落,四周就发声了更响亮的"吱吱""嗡嗡""嚁嚁"。我原就知道山间是有小动物的,而且种类丰富,蝎子,草蛇,蜥蜴,山雀,喜鹊,布谷鸟,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鸟类,我印象里仿佛还见到过斑斓的啄木鸟,但是因为时间久远,再者考虑到它的出生地与此地也相隔甚远,所以我不能太肯定的任言,不过以前我确实在新闻中看到报道说腊山上似乎有银狐出没。
山的下面是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流里的水是近几年才引进来的,早些年的时候宽阔的河床上只有一条贫瘠的小溪,在相对平坦和潮湿的地方还被附近的市民种上了青菜。如今水量充足,而且河水稳定地流淌在两岸的河堤之间,在阳光下呈淡蓝色,在夜晚则很好地反映着幽蓝的夜空和群山之间的月光,尽管我亲眼见过河床上的裸露的泥土,因而对它的深度和内涵也是再清晰不过的了,但我仍然愿意相信它在哲学上与天空同样的深远,天空也只不过是在它的表面。对于河流而言,它的景色只不过是它的最微末的外表,它的更清澈的水质和水中的游鱼才是它的起源。“河流在春天里上涨着,变得更加强大,更有力地肥沃着两岸的土地,并且获得它固有的本质,以一条真正的河流的面貌,继续流入大海”。
我曾经在一个下午,在长久的奔波以后,走到河岸边的一棵老柳树的下面,柳树下是一座小小的木制的观景台,柳树用繁盛的枝条和细叶周全的呵护着她,观景台一半在泥土中,一半伸进水里。我呆在水上的那一部分,把两条腿和两只脚都搁在栏杆上,背倚着柱子,我以为这是一种很诗意的姿势,因为身心由疲倦而至安宁。在某种意义上,我既不与大地在一起,也不与天空过分的亲近,我是在木头上而不是在石头上,我在固态与液态之间,也听任心意,因此也就时刻处于过去与未来的永恒的交汇点上。我并不是一个人,因为在我身后的草地上还有人席地而坐,进行着有意义的野外聚餐,颇有一种放浪形骸之外的洒脱与写意。但观景台上却只有我一个人,因此除了我眼中的,其他一切都与我毫不相干。河岸边潮湿而且温暖,一些飞虫和水虫,在观景台旁边游动或者轻盈的飞动,它们纤细,微小甚至透明,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就像遥远时代里吟游诗人颂唱的精灵,它们是蜉蝣,是嚖蚼,是蚍蜉,是蜓虫。它们本身就是河流的一部分,我与它们和谐的相处,于是在任何一种观点来看,我都是更亲近的与河流相处。我抬头看着天边浮动的云彩,水面像是一块天然琢磨的宝石镜面,静瑜无暇,也浮动着一片优雅的白云,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并不带有一点儿杂糅的气味,就像水的波纹一样娴静,与此同时,风扬起柳树的枝条轻轻摆动,光影在我的眼前微晃,我突然想,即便此刻突然下雨,也许我也不会愿意离开,而且如果突然下雨的话,也许我更会兴奋,并由此而生出一种漏雨苍苔的诗意吧!如果你在水边,尤其在大水的岸上,你将会很清晰的听到水流的声音,那并不是波浪的声音,而是一下一下的啪啪的拍击的水声,有力,缓慢,悠扬,而且韵意无穷,这让我想起了青铜编钟的宏大的乐音,《诗经》上说“虡业维枞,贲鼓维镛。于论鼓钟,于乐辟廱。”在这种情况下,你很容易就能感受得到孤独和心灵上的宁静,而且如果不是河上的风景逐渐在一种幽深的色调中逐渐变得沉默而模糊不清起来的话,如果不是我背后的几个醉鬼摇摇晃晃的互相搀扶着站起来,并且在更为孤寂的山色下大声嚷嚷囔囔起来的话,我绝不会轻易地察觉到时光的流逝。时光绝对不是一种尺度,而是对周遭万事万物的一种感觉,我在明月柔和皎洁的光芒中起身,往群山之上的环形路走去,毕竟天色已晚,不过在感觉中只是短暂的一瞬。一下午时光的消磨也因此更有意义了,“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我确实是领悟到了“畸人”的境界。
在许多个夜晚,我都习惯于静坐,并且敛心静想,不管是雨夜还是晴朗的夜晚,不管景色如何,也不管在何时何地,而是去思索身处何时何地。我尤其发现,这是一种愉悦的感觉,令人精神振奋,尽管在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呆在同样的地球的一个角落,但我仍然对这种活动乐此不疲,这里面含有一种令人难以名状的快乐。道家思想中的清净无为大概就是这样,物我两忘,真正回归于自然之中,因为我们本身就属于自然的一个部分,我认为,每一个认真的保有其更高的自由的或者诗意的心智的人都会沉湎于这种沉思默想之中。
我无意于向所有人展示我的生活,哪怕仅仅只是夜晚的生活,甚至只是其中一个夜晚的生活,但我情愿真实的向所有的人分享我看到的景色和生活当中的,而不仅仅只是群山之中的月光。尽管我长久以来都没有走过太远的路,但即便"我整天都被关在阁楼的一角,就像蜘蛛一样,只要四周有我的思想那么对我来说,世界还是那么大。"——就像此时此地此刻,我独自静坐,四下里宁静空阒而夜色模糊,但我同时身处过去与未来的两个永恒的交汇点上,思绪就仿佛凝望着世间一切的景色。
我看到深沉的夜空中并没有星辰和月亮,乌云在游动震荡,积云在更深的幽蓝的色调中翻腾滚动着,一切压抑且悄无声息,但一切又不是从来皆静谧,风中带来的不止是令人怡然的温度或者农田上禾苗的芬芳,还有潜伏在夜色中的生物的讯息。声音随着风的远行而传播的更为写意了,我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乐音,因而起身去把窗子打开,悠扬的音乐开始在我的室内回响。在以前许多个夜晚,我都能听到对面楼上传来的手指敲动钢琴键的声音,那声音令我心驰神往,陪伴着我度过了许多曼妙的时光。音乐是用音符写成的诗,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歌者的声音与伟大诗人的作品的意义同等重要,当远古时代的智人和能人开始尝试把器具和声带结合,创造一种不同于自然和日常交往的声音时,当穴居人在空旷的山洞中,燃起篝火并围绕着火焰欢欣呼号时——一种有别于生命本能的文明就此诞生了。我在音乐中尤能体味到自由和幸福。
就像通常情况下,我们习惯仰望星辰,但是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星辰一样,在这个没有星辰的夜晚,星辰正透过层层云雾观察我们,而蒙昧却使我们对它视而不见。我看到星辰是这种情形,我们的生活也是如此。我们轻易地远离音乐和诗歌,因而我们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文明中最圣洁的一页。对于我们而言,它们就像"就像黎明或者傍晚的色调一样,难以捉摸,不可描述。”也许只有伟大的诗人才能穿越蒙昧直得清辉。对于我们广大的芸芸众生,我们匆忙奔波,紧张地生活,同时感到前路模糊,我们经常会发现我们距离古代诗人的生活越来越遥远,甚至距离我们最初理想的生活越来越遥远。这种距离并非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更加遥远,而是随着我们心灵的流逝而更加遥远,工业文明产生的废气和灰霾不仅遮住了我们头顶的星光,还遮住了我们心灵顶上的星光。我们生活的未来似乎没有边界,但是我们当前的生活却处处都是边界。我们抬头时并不能够看到星光,因此也就不能够借此看到我们喜欢的那条小路。我们也从来不去尝试像伟大诗人那样闲庭信步,因为没有一首伟大的诗歌与我们的心境相和谐,因为我们从来都不曾去亲近伟大的诗歌,反而去亲近那种廉价如青蚨的顺口溜和玩笑。
我们应当热爱我们的生活,像珍视我们的爱一样去珍视我们的时光,“让诗意栖居于大地之上”。有时候我走在河流的两岸,树叶窸窸窣窣,小草悄悄摇摆,我看到河水从遥远的地方流淌而来,似乎还带着冰雪的清冽,而又须臾远去。孔夫子说∶“逝者如斯夫。”而我们头顶的星光则来自更遥远的几亿年以前,在时光的漫长而又转瞬即逝的旅程中,我们微不足道。河水与我们不同处于一片空间,星光不与我们同处于一个时刻,我们身边始终是婀娜的草影和婆娑而动的细叶。而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去热爱它们呢?我们当中的许多人匆匆奔波去追求理想,认真努力的工作,并且毫不松懈。当我们谈论起我们未来的美好的图景时——约翰.法莫往往会流露出某种会心而怜悯的微笑——约翰.法莫曾经在九月的一个傍晚,在劳累了一天之后,坐在她的门口,“他仍然在想着他的工作,但他的思想负担却是,尽管他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这份工作,他却发现,他是在违背自己的意志来计划和谋划他的工作,然而他的工作又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的工作只不过是他的皮肤上的皮屑,而那皮屑又是在不断的脱落。但笛子的乐音却从另一个与他的工作地点不同的领域,来到家中,进入他的耳朵,暗示在他身上睡眠的某些官能应该起作用了,那些官能温柔地摆脱了街道,村庄以及他所生活的国家,有一个嗓音对他说——当一种值得称道的生存对你来说是可能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过着这种卑贱而又折磨人的生活?那同一批星星除了在这些田野之上闪烁以外,还在别的田野上方闪烁,但怎样才能从这个状态里摆脱出来,并且实际上迁移到那里呢,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就是过某种新的艰苦生活,让他的精神在她他的身体里沉思默想,为他的精神赎罪,并且越来越尊敬他自己。"
丹青如梦生活和梦想应该是同质的两样,由梦想而至生活,由生活臻及理想,就本质而言都是统一的。无论在什么样的夜晚,无论何时何地,对于任何一个拥有自然与自由的身份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做任何事情,如果他行走在他乐意行走的那条的有趣的小路时,并且面对实际,面对他内心的话,能够得到他光辉的神性。也就发现了,更高的现实:“生活就在此处。”
而对于岁月而言,除了生活本身,它并不能够给我们带来更多。另外当我们在追寻某一特定的目标时,我们所有人都应该把目光紧紧的盯着北极星上,“要带着未松弛的神经,带着清晨的活力,在危险旁边航行,朝另外一个方向看,就像尤里西斯一样,把自己绑在诡杆上”“一个可以计算出的时期之内,我们可能并不能抵达我们的港口,但我们会坚持正确的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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