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
按照王小虎家乡风俗，腊月27打豆腐，28炸菜，29蒸馍，30贴春联吃团年饭，然后算是真正开始过年了。过完初一之后，初二是女儿回娘家，初三姑姑回娘家，然后就是看亲戚安排，挨家吃喝，直到人少得聚不起来，就各自开始忙地里的活。其实过年就这么简单。
但是王小虎这个年过得并不简单。年前跨着年后都被安排着去相亲。见了好几个女孩子，其中还有一个女生是他初中同学，而且当年他俩还传过绯闻。
“你竟然还单着，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那女同学笑了。
“你竟然还单着，倒是在我意料之中。”王小虎明显是在抬杠。
“你现在是王老板啦，我们这样的打工妹你会看得上？”
“你觉得我像老板吗？挣几个辛苦钱而已。这包点儿小工程做而已，算个狗屁老板。你也别挖苦我喽！”
“当年我给你表白，你回我信我还留着呢！要不要看？你那会儿不是说，你只喜欢也只会喜欢赵德芳嘛！那赵德芳也单着呢！你不去续前缘，不去他家提亲，你跑这么远相哪门子亲呢？”
“我说过这么天真这么深情的话？”王小虎尴尬地辩驳，“我怎么不记得你跟我表白过呢？你这么漂亮，而且跟我一样不爱读书也不会读书，如果你真跟我表白，我肯定会立马就答应的啊！”
“滚蛋！还是没个正形。能再碰着也算是缘分，我就不寒碜你了，你呢也别矫情我了！我俩要是有戏，估计早就儿女满堂喽，既然错过了就算了，别续前缘了。我建了个中学同学微信群，我把你拉进来，也算你今天没白跑！我们同学里面成家过日子的不多，没结婚的也不多，结婚又离婚的反倒不少。当然更多的是你这样的钻石王老五，多，所以不抢手。”
“不留我吃个饭？”王小虎打趣道。
“我告诉你，今年找我家来相亲跟公务员面试一样，你来的时候没见下面路口停了好几辆车吗？都是跟我妈约好今天来的。我还得见见呢！要不然我妈得叨叨死我！”
“行吧！缘分要是来了，洪水也挡不住，祝你今年脱单！”
王小虎开车走了，到那些停车的地方专门下车跟那些来排队相亲的人打个招呼，发烟，闲聊。鼓励他们都有机会，然后在大家诧异懵逼的眼神里，一脚油门拐个弯走了。
按计划见的最后一个女孩儿是个当地小学老师。教语文的，据说写文章特别有文采，但是这姑娘确实有点丑还有点胖，而且不怎么说话。王小虎没问题想问她，她也没问王小虎问题，然后王小虎坐一会就起身离开，那女孩儿也没啥反应，回房间里去了。
“就没有一个你觉得合适的？”每天回家母亲都要反复追问。
“这得居家过日子，又不是买菜，哪有那么快决定嘛！我都留了联系方式，后面会继续联系 再看情况。”王小虎这招缓兵之计，倒也容易让人接受。
大年初五，王小虎中学同学群里吆喝着聚一聚 好几个人@了王小虎，他不好装傻，最后也参加了。大家制订的计划是先到山庄去打牌唱歌，晚上喝酒，然后有事有家的回家，没事的继续通宵打牌唱歌，也可以弄点别的节目，反正各种资源都有。
王小虎去了之后，大家喊他打麻将他嫌注子太大，且他不喜欢打麻将，没参与。别人喊他斗地主，他打了两把，同学们发现他确实是不怎么会玩，也不好意思老赢他钱，劝他玩点别的。他说想打升级，但是别人没兴趣，他便到山庄茶室去喝茶看书写字去了。
“想不到这么多同学，包括那些当老师、当官的、当警察的都在赌博，你这个民工头子竟然在看书写字，难得！”突然他们初中语文老师走进来了。
“陈老师，您也来了？”王小虎赶紧起身让座。
“坐吧，别客气。这个山庄是我和朋友合伙开的，我刚才看见你进来了，专门过来找你说说话。我这茶室很少有人进来，难得我的得意门生不请自来，给你泡点好茶。”陈老师就着就开火煮水，洗茶烫茶具，动作看起来挺像回事，王小虎静静地看着，他不懂茶道也不懂茶，也不好说话。
“你为什么当时没好好读书呢？”陈老师递给王小虎一杯茶，笑着问，“其实我觉得你并不是那种不爱学习的孩子啊，怎么就成绩不行呢？你想过这个事情吗？”
“真没想过。”王小虎不好意思笑笑说，“其实我觉得老师讲的我都能听懂，但是考试题目我看不懂，我不知道他要考哪个知识点。说明了，还是没学好！不是读书的料！”
“这是借口！”陈老师又给王小虎的杯子续了茶，“其实我觉得学习不在于你考试考多少分，也不在于你读什么样的大学，而是在于坚持学习，而且能从学习中找到快乐！我觉得当时你们班孩子中，我对你的够印象是比较深刻的，你家里条件不好，但是你很开心很乐观，但是又不是很放纵。我喜欢这样的孩子。所以你今天能混得小有成就，我觉得一点都不意外。”
“成就？”王小虎有些诧异，“我现在一个农民工，算得上啥成就啊，陈老师这是鼓励学生呢吧！”
“农民工怎么了？”陈老师认真地说，“我觉得成就分很多种，那些读书考上好大学，找了好工作的叫成就。你这种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条件也叫成就。而且我个人更欣赏你这样的。为什么呢？因为任何评判都得基于客观现实。我们大多数人的现实是什么？是父母用全部的血汗供你们上学。他们图什么？不是图你们懂得多少知识、多么会享受生活，而是图你们有出息。什么叫有出息？至少能养活自己，解决自己后面的问题，为了读书父母已经用尽全部力气了，不能继续榨取父母的血。再有出息点就是不仅能自己管好自己还能回报父母，改善父母的生活条件和生活质量，你做到了啊！你应该觉得自己有成就才对。你当然会说自己没上大学，人生有缺憾，但是真正的大学是社会大学，你能从社会大学毕业，能在社会上立足，就很好！”
“老师，你这句话让我非常感动！”王小虎笑了。
“你看看你楼下那些同学，”说着陈老师有些激动，“那些光着膀子、叼着烟打麻将的，哪里像个老师？但是他确实是老师！你看看那些公务员，扒了工作制服，哪里看得出来谁是警察谁是政府工作人员？你觉得是他们有成就还是你有成就？对不对？”
“陈老师你说得有道理，但是……”
“你想说其实你也想过这样的生活？”陈老师冷冷地看着王小虎。
“不是这个意思。我其实没能力去当老师、当公务员，当然如果我要是当了老师或者公务员可能确实不会像他们那样。但是这个社会就是样，不止是他们，我接触到很多级别很高的公务员还有大学老师，其实私下里也是这样的，他们工作中肯定不这样，这应该是同学聚会，大家都放松下来了……”
“小虎啊，说实话人有多面性是正常的，比如我退休之前，我很想做生意，但是我没有做，因为我觉得我是老师，得有老师的样子，这样才对得起我的学生。后来一退休我就找人合伙开了这个农家山庄。这个时候我会忘掉我是老师，现在我是个生意人。记住老师一句话，人生如戏，演也演出样子来，否则你会成为四不像！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那次聚会王小虎最大的收获当然是陈老师这番交谈。王小虎在回家的路上不断回想老师的话，也重新审视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他终于提起勇气，准备找赵德芳好好谈一谈，陈老师的说法给了他很多启示。他觉得他没必要妄自菲薄，他有理由让自己的生活更有质量。但是那会儿酒还没醒，等第二天睡觉醒来，好像前面做了个梦一样，醒了就醒了。
但这次赵德芳没有参加聚会，王小虎倒是觉得有必要见面的时候问问情况。他第二天买了些东西，然后单独去小姨家拜年，结果小姨一家都没在家，王小虎正准备转身回家的时候，正好赵德芳回家路过小姨家门前。
“你来之前没打个电话约一下的？”赵德芳笑话王小虎。
“我从外面回来看见我妈在家，以为小姨也在家，平时他们去我舅舅那儿都是约着一起去的，哎，大意了！”王小虎不好意思地说。
“来都来了，到我家坐一下呗！”赵德芳笑着站在路口，等王小虎回复。
“你一个人在家啊？”王小虎试探着问。
“你想干吗？”赵德芳看着王小虎紧张的样子，好气又好笑，“我爸我妈我弟都到外婆家去了，我不打牌不干啥，呆那无趣，就先回来了！你是怕我爸废了你吗？”
“开什么玩笑？我一个毛小伙子，会怕一个小老头儿？”王小胖听了赵德芳的话，便朝赵德芳那边去了，“要不我们还是到处走走吧！呆家里闷得慌，要是邻居看到就我俩在你家，肯定又有闲言碎语了。”
“你还怕闲言？我们这种地方，闲言你怕也没用，闲人太多了！怎么着都有闲言的！”赵德芳听了王小虎的建议，觉得其实也对，走走也免得尴尬，因为他俩还真不知道聊点什么。原来高中时候，说是谈恋爱，其实他俩连情话都没说过，无非是赵德芳认真看书写作业，王小虎呆她旁边看小说，然后趁赵德芳休息的间隙，给她讲讲江湖儿女的故事。赵德芳是个话不多，性格比较开朗的姑娘，他也从来没提醒王小虎要好好学习，王小虎也从来不妨碍赵德芳学习。后来到了大学，两个处得那段时间，赵德芳还是学习，然后跟王小虎一起逛街吃饭，也没聊什么有用的话题。他俩只是都想着，等条件成熟了，就结婚过日子，这应该也算是爱情。
两个人在一条小路上走着，一会王小虎走前面，偶尔从地上捡几个薄石片打个风飘儿，一会赵德芳又走到前面，用脚踢踢路边的枯草。晃晃悠悠了好一会儿，到了一个山梁，两个人大概也累了，冬天的太阳晒得人发困，便不约坐了下来。
“嘿，你后面是怎么个打算？”王小虎静静地问了赵德芳。
“我不叫嘿，你叫小芳不行吗？”赵德芳笑着说。
“叫小芳，感觉是在唱歌！”王小虎笑了，“好像我一直叫你嘿，习惯了！”
“你问得哪方面？是工作还是家庭？”赵德芳直直地看着王小虎，王小虎有点脸红了。
“随便！”王小虎没敢直视赵德芳。
“你后悔没读大学吗？”赵德芳没回答，倒是反问了王小虎一个问题。
“也后悔也不后悔！”王小虎若有所思。
“其实你如果读了大学，我相信你肯定比我有出息。”赵德芳叹了口气，“其实我读到现在我还没有想明白我为什么要读大学。你觉得荒唐不？原来高中之前，我就觉得我又不笨，读书又不难，没有理由学不好。而且你也知道，我爸一直把我当公主养，家里啥事都不让我干也不让我管，结果我啥也不会，啥也不懂，到了大学一片茫然，而且越来越茫然。从大二我才开始认真审视我的人生，因为我发现我好像跟这个社会脱节了，比起你们我原来脆弱的优越感没了，跟外面比起来，方方面面的差距太大了，我就觉得我跟她们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么感觉让人很纠结，你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不？”
“能明白一些些儿！”王小虎回应，然后没多说，等着赵德芳继续讲。
“康健你还记得不？”赵德芳突然问起个人来，王小虎倒是有点意外，微微一怔，轻轻地点点头，没说话。
“其实他从高二就一直追我，给我写情书，给我写诗，还给我买小礼物……”
“还有这档子事，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保密工作相当到位嘛！”王小虎说。
“但是我一直没当回事，信我都没看，礼物我顺手送别的同学了，但是信没扔，我年前大扫除，竟然清出一大叠，我才一一拆开看，才想起这个事和这个人。我突然发现，我好像错过了那些年的爱情。”赵德芳笑了。
“你大学后就没有找个人练练手吗？”王小虎又调皮了。
“说到大学，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开始为虚度年华而悔恨。”赵德芳有些沮丧，“其实我本科读的学校不好，你也是知道的。其实就是胡混了四年，没学到什么正经东西，老师根本不管，上课也是走走过场，考试都是提前老师划好重点，傻子才会挂科。然后毕业了全都发毕业证、学位证，但是我们学校去找工作，一听民办本科，还是文科类专业，根本不可能找到正经工作。然后我决定考研，说白了，从去年开始，我才真正开始读大学。”
“其实大学生好多都是瞎混个文凭，不只有你是这样子。你也不必难过。”王小虎拍拍赵德芳的肩膀，“其实大学说到底只是个过程，是一条路。最重要的还是人，是我们自己。不是学校的问题。一个大学他能成为大学，肯定有它厉害的地方，或者说它有他的用处。只是我们没有用好它，不是它没用。其实虽然你现在觉得你大学本科四年白混了，但是你想想，如果你没读大学，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会比现在好吗？我觉得肯定没有。你的眼界，你的追求，你的气质，你将来都会因为你上了大学而改变。”
“你当时没上大学，你真的不后悔吗？”赵德芳又问了这个问题。
“后悔过，但是现在不后悔了！”王小虎回头看着远处的山，没敢看赵德芳。
“当时那件事，除了我还有别人知道吗？”赵德芳轻声问。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王小虎笑了。
“其实我一直在想，我当时是不是应该劝劝你别那么冲动？以你的聪明才智、吃苦耐劳，也许读完大学，你会混得蛮好呢！”
“也未必！虽然我上了二本线，但是就算我填了志愿也未必能上个好大学。关键是当时我家的情况，你觉得有必要吗？说实话，没上大学肯定有缺憾，但是当年我家的情况，就算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放弃治疗！”
“如果你妈他们知道你当时隐瞒分数，放弃填报志愿，会怎么样？”赵德芳认真地问，“会不会大骂你三天，然后把你逐出家门？”
“不会！还会从心里夸我懂事！”王小虎笑了，“如果我妈他们真有心送我上学，想让我有出息，我也不至于那么不拿自己前途当回事！其实他们是害怕我考上大学的……”
“什么意思？”
“不说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王小虎，低头从地上捡起一块石片，扔了出去，“嗖——”，回声在安静的山谷特别明显，特别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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