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芳华没有吃早饭,拿着一个饽饽,围着头巾,扛着铁锹,爬过南沟河上自己为了捕鱼搭的柳条坝,踉踉跄跄地朝着承包的水田奔去。
头上的阳光亮的刺眼,照得她有些头晕。刚刚插好稻苗的水田一望无垠的朝前延展着。她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的顺着水田埂朝前走着,那双底部光滑的黄胶鞋像故意和她作对似的,一会滑到左边稻田里,一会滑到右边的稻田里,脚想走的快,鞋子却不听话。急脾气的芳华,把鞋子脱下来,光着脚踩着田埂,心里觉得踏实轻松了许多。这柔软温暖熟悉的感觉,从脚底传播到心里,芳华恍惚回到初中上学的日子。
田埂上的梦那时候,娘总是让她为弟妹做早饭,弄的她干完家里的活再去上学,太阳就升得老高了。她也是这样疾风火燎的朝着6里外的嘉信中学飞奔。娘纳的布鞋,手艺欠佳,没几天就跑坏了,之后只好穿爹编的乌拉鞋,前面的脚趾总是跑出来,没办法,爹就用猪皮补上。丑丑的鞋,经常被男生围着嘲笑她穿的是驴蹄子鞋。她气的直哭。为了不被坏小子们捉弄,她就拿着娘给做的那双舍不得穿的布鞋,光着双脚跑在上学的路上,等到快到学校的时候,就在路边水沟洗洗脚,穿上鞋,走进班级,等着班主任的批评。
数学是段老师教,因为她总是前两节课迟到,所以不熟悉她。有一次点名的时候,见不到她,在班级说,宁芳华这个老小子又没来上课,估计念不了了吧。
那时候,跑在上学路上的芳华,多么期待坐在温暖的教室里静心读书,可是她有六个弟弟,一个妹妹,爹娘都是党员,每天忙着生产队里的事,不回家,她急得团团转。要照顾家庭,又要读书,真是矛盾焦虑呀。
好几次,娘为了队里的事,丢下弟弟们,还和她说,你别念书了。念再多,也得嫁人。
芳华祈求母亲,自己可以每周旷课三天,照顾家里生活,但必须要读书。娘无奈,最后答应了。
为了读书,她尝尽了生活的苦。挑水,劈柴,推磨,这些本该是男孩子干的活,都让她一个人干了。她不敢让弟弟们去挑水,尤其是冬天的时候,新立村,就那样一个取水井。那个让她心惊胆战的取水井上,有个古老沉重的木质辘轳,还有那只冻了冰以后,变得十分沉重的柳木罐。装上井水以后,她拼劲全力才能要上来的木桶。双脚站在满是锃亮冰的井台上,挑一次水,回家都要做噩梦的活计,让她害怕,心焦。
当然,去学校也有好处,假如去校田地干活,有时候学校是给分一点吃的。她就可以拿回家给嗷嗷待哺的弟弟们煮稀粥,防止他们饿死。
她几乎是上不了数学课,所以数学成绩一直很差,语文和其他学科她还是尽力读好。60年代初的东北农村,读初中的女娃很少。赶上三年灾害,能坚持到毕业的人就更少了。填不饱肚子的人们,守着粮仓却要忍受难以抗拒的饥饿,每天人们都为了一口吃食挣扎着,动物的本能考验着每个人的承受极限。为了幼小多病的三弟,她趁中午休息的时候,还去东小河钓鱼。简易的鱼竿,鱼钩,吊食用的是土里扣出来的蚯蚓。
东北的黑土地,是这样的肥沃松软,随便在篱笆墙下一扣,就能找到蚯蚓。
如果幸运,钓到小鱼,可以给弟弟们调一个鱼汤,那鱼肉,给奄奄一息的三弟吃上一口,够他支撑两天的。只是钓鱼,也是靠机遇的,想钓鱼的人也不少呢。
村里有个叫邱德才的男生在她上一年级读书。有一次在半路上告诉她,放学可以帮她钓鱼,还说以后毕业想娶她做媳妇,芳华白了他,再没理他。因为饥饿使得那一双鱼眼,显得更突出了,他明显的粗脖根显示着克山病,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他。
可是因为他年级最高,是学校安排的路长,芳华不得不跟在放学的队伍里。芳华的漠然回应,让邱德才恼羞成怒,他经常纵容怂恿自己的两个弟弟骂芳华,搞动作摩擦,尤其是关于驴蹄子鞋的事,他们骂的最欢。
芳华不能告诉爹娘,因为邱德才的家族是新立村的坐地户,家族人多势众,跋扈飞扬,尤其他娘,骂人耍赖本领,更是生产队里的蝎子大便独一份。芳华怕自己吃亏,更怕辗转来新立屯工作的爹娘吃亏。尤其是爹娘,作为党员,对于自己在解放战争中当兵打仗的经历缺乏证人,一家人的成分问题变成大忌,总是劝自己不要惹事。每天放学路上,自己像一只流浪狗似的,走在队伍后面,没事都怕有事。
芳华上学经常是自己一个人走的,迟到也是为了提防遇到邱德才哥仨的无奈之举。每日放学她只好夹住尾巴,不敢说话。有时候,回家夜晚做梦她都骂醒了,就想,白天千万别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哎,这样压抑的生活到底过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逃避成了青春期的芳华处理各种社交危机的最好方式。
过了一年,邱德才毕业了,他爹托人给邱德才报名参军去了。这回上学再也没有人可以压制自己了。入冬的时候,邱德才的两个弟弟还是习惯性骂她。几年来,芳华一直把小镰刀放在书包里。
这一次暴雪后,回家路上,她穿的鞋又遭到小哥俩的嘲笑。芳华这一次想想不能再忍受了。就和那两个小个子男生扭打了起来。她看准要害,在一个有深沟的地方把他们两个推到雪沟里,他们爬不上来。每次爬上来,芳华就像一只小老虎一样,冲上去把他们再推倒,最后两个人哭得鼻涕横流,求饶说,下次再也不敢欺负姑奶奶了。让他们做了保证后,芳华才松口气,放心回家了。她抬头挺胸的回家,也不感觉爹做的鞋丑陋了。
回忆到这,她突然笑出声了,一个人加劲朝着自己家的绿水田走去,远处树林里的松鸡还在起劲的叫着。
这些熟悉的山林,鸟语她是那么喜欢。或许这是大自然为了补偿生活的艰辛而特意为她安排的吧。她欢快地朝前方奔去,忘记了脚下荆棘塞途的痛。为了自己和孩子们的梦想,她吃光了手里的玉米饽饽,忘我地扑向了温暖而湿润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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