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爷一早就感到他身边那阵颤动了。那种颤动特别细微。颤动里有想要抽泣的沉默。他知道她已经从梦中惊醒。他知道外面天是阴的,因为他听到雷声。这雷声再也不能让他害怕。他喜欢这种阴着天又不下雨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充满希望。在这样的时刻,他想要一个人呆着。他觉得如果他就这么听着天上隐隐雷声,等风雨大作的时候,他的幸福就能被还回来。他在湿润的空气中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蛋壳上也起了潮腻腻的一片水汽。他的蛋壳呈现出灰扑扑的颜色,好像慢慢要和这个阴天融为一体。她看着蛋壳,好像在努力辨别着蛋壳上稀微的小点是凹是凸,想看到它们怎么一遍遍地遍布全身。它们每一颗是那么相似又是那么不同。她爬过去,擦去水汽,把蛋抱了起来。那颗蛋挣扎了一下,就躺在她的手里。那颗蛋是柔软的。她想起了自己家的猫。那是她最后一次抱的东西。她摸了下猫皮就把它丢在地上。她想到这里就抖了一下,倚着马车的墙壁坐下来,然后把蛋放在自己身上。她看到高祖母正坐在车辕上。高祖母穿着青色的单袄,挽着发髻。高祖母的手臂是光滑的。她记得这双手。它们把她从地上托起来,轻轻放到马车的地板上。她以为那些倒在地上的人,这双手也会把它们托起来,但是没有,高祖母只是让马从道路中央直穿过去。反倒是白马有一些在踏过这些人下脚时有一些犹豫。车轮在压过一只胳膊或躯体的时候,会听到巨大的震动,仿佛这座行走了三十年的马车就要不堪重负而散架,所有的东西都在颤抖,只有高祖母坐在车辕上(在之前她是坐在车厢里的),她稳稳地坐在那儿,是她牢牢地把马车轮的渐开线钉在大地上。那些面朝虚空的闭着眼睛或者埋头土地看不清面容的过去成为人的衣衫破落的尸体就还像他们倒下去的那样。高祖母回头看了一眼惊慌的少女:
“死人是没有知觉的。”
她又看到那双眼睛。它们混杂着平静和热烈。那目光使得她把蛋紧紧抱住。她看着蛋壳上的颗粒。蛋壳在近处又显出透着红色的白。她们一起穿过一个又一个静寂的村子。从路两旁的院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穿过来空气里什么都不会被听见。无论苍蝇的振翅还是蚂蚁的窸窣都绝耳不闻。甚至腐烂都悄无声息,仿佛这一片土地被时间遗忘。有的院门半开着,可是连街上的空气都不会进去,院里什么东西也不会出来。高祖母知道门后面有阴影在缓缓移动,那是还没有被大地拉进土里啃食的空壳在游荡。隐隐雷声还是没能降下雨水,一入夜,一个灰色的影子就从那些房子里出来了。它肩上驮着那些空壳,放在什么东西上面,接着那东西就移动起来。他们在街上相遇的时候,高祖母才看到那是一匹红马,马上坐着一个人,看不清面容。高祖母感到心脏一阵悸动,催促白马掉头奔跑起来。白马追上那匹散步一样的红马,疑惑地等着主人的命令。主人下了车,走过去抚摸了那匹红马,又抬头看了看马上的人。她好像使劲嗅了嗅,然后退了回来,拉了马头,朝西而去。主人又坐在车辕上,白马想要奔跑,主人没让,白马就踱起步来。它感到车辕上传来剧烈的颤抖和心跳。
三爷爷在黑暗中也被抱在怀里。他看见夜色慢慢包围了这个马车,和之前许多个夜晚一样。但不一样的是他感到了高祖母的晃动,从此这晃动就没有停止过。三爷爷逐渐在这个晃动中找到一种可以安慰的松懈,他在晃动中感受被抱着的柔软。女孩的呼吸均匀,从鼻子里面出来的热气哈在蛋壳上。他想起女孩的耳朵也是热的。她把蛋抱在耳边听着。三爷爷在那时候不发出任何声音。早上三爷爷醒来的时候,听到少女仰着头不知道和谁在说话。他刚开始以为是高祖母。可他听到不远处拨弄柴火的声音,才明白是和其他人。高祖母回来把早饭递给少女。她们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知道那是一碗粥。高祖母把米放在一个布袋里。布袋放在一个陶罐里。他有时就挨着陶罐,看上去就好像两个孪生兄弟。高祖母喝碗粥就吆喝白马赶路,她坐在辕上就颤动起来。少女把它抱着,他感觉到她柔软的乳房。少女用手摩挲着蛋壳。它上面的每一个凹凸都被手指肚触碰。三爷爷感到之前也是被这样抚摸过,之前也感受到身躯的温暖。特别是阴天雷声隐隐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一种悸动,就好像被雷声勾引出来。他们俩随着马车的晃动一起颤动。雨水下来,淋湿了他们。蛋壳就好像一条鱼,散布着模模糊糊的粘稠。那双手也变得滑腻腻的,那身体也也变得滑腻腻的。三爷爷上次感受这样的粘稠还是在母亲的肚子里。母亲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他感受到羊水轻轻在晃动。他那时刚长出短短的像鳍一样的四肢。他从那时候就拒绝生长。他不得不出生之后,就开始拒绝感受,他拒绝了视觉,他也很少去听,去闻,他只是躺在地板上,感受着马车的行走和停止,车轮的震动会告诉他。他们停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他们从路上经过的时候,行人就像被砍掉根的玉米,慢慢倒下。他们拉着的大车也忽然停止,愣在当地,在漫长的时间之后才会轰然倒地。入夜的时候,高祖母又看到那个人骑着红马慢慢地过来,把人从地上放到马背上。她从上次遇到之后就清楚地知道这是死神的从属。高祖母往瓮里摸了一下,她的手吃了一惊。她看着那人把路人都放在马背上慢慢消失在夜色中。沿途的铺子、旅店、人家越来越少,牲口棚空空荡荡,槽里没有青草,更别提豆子。白马的肚子日渐瘪了下去,白马的毛也软下来贴着皮肤。高祖母晚上把车辕从白马身上卸下。她摸着白马的脖子。白马在黑暗中喘着气。那气息也变得细微。它的脸也不再光滑。但仍旧是温暖的。它的眼睛在黑暗中盯着高祖母。高祖母把自己的脸贴过去。它看着高祖母的头发在夜晚颤动着。它嗅到了头发的味道,那是一种凋谢的桂花味。第二天它依旧这样想着,直到猛然间意识到它认识这种味道已经三十三年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它和其它的同伴在马厩里安静地站着。陆小小伸出手来,它嗅到了这种香味。它过来蹭蹭陆小小的手,陆小小就把手放在了它的额头上。它感觉被阳光蜇了一下子,打了一个响鼻。陆小小一惊,然后格格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就好像桂花扑簌簌落下。那时候的香气是新鲜的。现在这香气要凋谢了。它明白了这件事儿之后就觉得自己好像四分五裂了。它轰然跪倒在路旁。
少女吃到第一块肉的时候,她的身体就在贪婪地吸收着。好像肉里面有什么东西让她的血液运转到腹部。那里慢慢地大了起来。她看着高祖母把马皮剥了下来。第一刀切进去的时候,她听到一声钝响,然后是割破皮子的呲呲声,血在滑到后腹部的时候才流了出来。高祖母把皮从蹄子处割断,一点一点把它们和白色泛黄的脂肪和暗红色的肉分开。刀子钝了,高祖母割得很慢。白马静静地冒着热气,它的热气温暖着高祖母。高祖母手扯着马皮,刀子划过她曾经抚摸过的背部和腹部。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马的身躯太大,血淹没不了,只能粘在刀刃上。马匹很多地方割出了缺口。高祖母不得不跪在马腹上,再重新从断掉的地方分开白色的马皮。她割得斑斑驳驳,马光滑的躯体变成了丑陋的凹凸不平的肉块。割完了一面,少女帮她把马翻过来。这一面的马皮还是完整的,只不过沾了些灰黄的泥土,仿佛只要拍掉它们,马就会站起来,伸出温暖的舌头舔着高祖母的手掌。这一面高祖母割得光滑了一些,在她的手下,马皮慢慢听话地和肉分开,仿佛它终于意识到了现实。肉在和皮分开的时候,一点一点地抖动,好像它们仍然在虚空中奔跑,可它们早已和蹄子分离。它们和头颅也将要分离。高祖母把最后那一节脊椎砍断之后,再没有一个高昂的头颅领着它们奔向远方。头颅和它们分开的时候,还在张着嘴,好像在呼出最后一口气。它的睫毛还是长而弯曲。它的眼睛盯着某个并不存在这世界上的虚空。高祖母把它抱起来,站了一会儿,走向远方。少女转过头去不看。高祖母回来的时候,身上沾满泥土。她把肉切开,四条曾经奔跑着的腿连着骨头从躯干分开,曾经跳动和蠕动的内脏从躯干分开。曾经圆润的躯干被切成两半再分成细细的长条。她在车子四周扯上绳子,穿上切成小块的肉。四条腿钉在车厢四周。内脏在火中炙烤了放在瓮里。
少女的身体在向往着马肉。她每天不再睡眠,都是在进食。晚上三爷爷在蛋壳里都能感受她的咀嚼。他想关闭这种声音但他做不到。他觉得一种恶心蔓延他尚未长成的身体。他甚至在黑暗中哆嗦起来。他又在早晨听到少女的自言自语。少女仰着头,仿佛在聆听来自天上的指令。高祖母不再晃动车辕,她穿上马轭,把缰绳拴在自己腰间,低着头,抖着腿,一点一点拉着车子往前走。高祖母走得很慢。他感受不到晃动,只能感到少女的咀嚼。肌肉纤维和筋在她嘴里被咬断,发出铮的一声,仿佛一根琴弦。然后她的上下槽牙开始碾动,它们压榨出来细小的肉丝,被舌头席卷着送入幽深的洞口,从那里滑向黑暗,在她的腹部,有一个声音在仿佛在地狱底层向上嚎叫。这种嚎叫让他的心脏越来越猛烈地跳动。停下吧。停下吧。他对自己说。他日夜对自己说。他颤抖着说。他的心跳越来越猛烈,直到有一天他感觉自己也像一根琴弦,发出铮的一声,绷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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