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老古董
“奶奶,你不是说外曾祖下南海,还背回来了许多宝贝吗?”白小朵比划着,“一对这么大的坛子。”
“是呀,奶奶还收藏着呢。”香奶奶把靠在藤椅里的身子挪动了一下,眼睛里蓦地燃起一束光亮。
“我们都想看看您的宝贝哦。”
“小朵,过来,扶我起来。”香奶奶伸出手,“唉,人老了,胳膊腿儿不灵活了。”
“喳!老佛爷!奴才在!”白小朵调皮地一眨眼,上前挽起奶奶的胳膊。
来到了观月轩,香奶奶拉开一张楠木桌子的抽屉,拿出一个古老的木盒子,里面是用红绸布包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绸布,是一枚古老的铜币。
“这是什么呢?古钱币?”严薇薇好奇地问,“该不是什么康熙乾坤通宝吧?”
“不像铜钱呐,铜钱中间有个方孔。”叶子辰很快作出了判断。
“你确定不是铜钱?”白小朵有点不信。
“百分之百肯定。我家的祖传老宅,桷子上就钉了铜钱。”
“难道这个是游戏币?”
“你见过哪个游戏币长这个样子的?”叶子辰否定了白小朵的说法,“我猜是赝品。”
几个人凑过去看。只见古铜色的币面上,泛着幽幽的光泽,显示着悠悠岁月的沧桑。背面是吉祥如意四个字,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福字,正面是一条蛇缠绕在竹子上,蛇对着一朵灵芝,吐着芯子。
他们立刻上网百度了一下,原来这枚铜币叫白蛇采芝,清代的吉语钱币,价值千余元。
“奶奶,把你重量级的宝物晒出一下嘛。”白小朵拉着奶奶的手臂撒娇,“您不是还有外曾祖给你们的传家之宝吗?银元宝呢?”
“哪有什么传家之宝哦?银元宝,你又不是没见过演的那个电视剧里面,那个白娘子吹一口仙气,一下子就拿出来一个银元宝给许仙。”香奶奶嗔怪着,目光投向了一个古色古香的陈列架。
只见架子上放着两个洁白如玉的坛子。瓶囗有碗口大,瓶身是白色的材质,共有六瓣,形如莲花。上面散布着若有若无的水墨淡彩,触之细腻光滑,在灯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哦,奶奶,这该不会是价值连城的古董啊!”白小朵仿佛没见过世面似的,“这看上去好像是青花瓷吧?像明清时代的玉器,嗯,感觉又有点像琉璃。”
“是不是景德镇青花瓷哟?”叶子辰问。
“就一个废坛子,破罐罐,哪啥稀罕玩艺儿!”香奶奶说,“这是你外祖祖留给我的一个念想啊。”
白小朵伸过双手想抱起那个坛子,来仔细研究研究。
“哎,小朵,不要毛手毛脚的。”香奶奶责备道,“供佛的器物可不能乱摸。”
“我来看看瓶底,有没有光绪呀、雍正年间的字样。我看见电视里鉴宝节目上面就这样鉴定来的。”白小朵俨然一个鉴宝行家,煞有其事地摩挲品鉴着眼前的稀奇宝贝。
“奶奶,你说这是供佛的法器?”严薇薇十分好奇,“那这是放什么的呢?”
“坛口这么大,应该是盛水的吧,也许是放花的?”叶子辰说道。
“奶奶,外曾祖从那么远的地方,是怎样把这两个容易破碎的东西完整无缺地背回来的?”
奶奶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还记得爹和娘有一次吵架。木屋内,香儿爹板着一张晒得黝黑的脸,闷声不吭地坐在饭桌子旁,一口接一口地吸着叶子烟。
香儿娘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一边缝衣服一边抱怨:“你说,你去拜观音菩萨,你这该不是在庙里偷的吧?”
“你这是说的啥话?男子汉行得端走得正。”香儿爹像个黑脸包公,有点生气了,“我就看着很好看,在当地一个盐工手里买的。”
“你说你,千里万里的不多背点有用的东西回来。这盐巴稀罕得很。你背这两个破坛子回来干啥?又不能泡咸菜又不能装酒。你这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呀!”
“你把盐当饭吃啊?”香儿爹耷拉着脸。
“这破罐子能当饭吃啊?等背盐巴一去就三五个月。”香儿娘说,“家里没个男人,我们娘儿俩在屋里担惊受怕的。”
“娘,爹什么时候又去拜观音菩萨?”香儿睁着眼溜溜的眼睛,露出好奇的目光,“是不是这个坛子就可以变出好多好多盐哪?”
“嗯,这坛子是个聚宝盆儿,盐够吃一年半载了!爹不出门了!”香儿爹望着天真可爱的香儿,无限爱怜地摸了一下她的羊角辫儿。
“爹,那你好久去南海拜观音,把我弟弟要回来呢?”香儿在一旁巴巴地问着。
“傻闺女!”香儿爹刮了刮她的鼻子。
香儿在有爹陪伴的日子里面,吃到了爹为他摘的紫悠悠的桑果子,红彤彤的栽秧泡,戴上爹为他摘的芬芳的的洋槐花,粉红的野刺花……
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一天,香儿爹在外出门办事,赶了几十里夜路,天快亮时才回来,这一躺下去,那瘦弱的身体就像墙壁上那幅松松垮垮的泛黄的旧画报,耷拉着铺满尘埃的半边儿。他贴在床板上,兀自闭着眼睛,看不出还在呼吸。香儿爹就这样一睡不起卧病在床。病也生得十分蹊跷,请了好几拔医生,也找不出病因,更谈不上对症下药。
香儿听见她爹告诉娘,那天晚上,天很黑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在一个偏僻阴森的山湾里迷了路,走来走去像走迷宫似的,七弯八绕又绕到了起点,手里的火把也快燃完了。走到鸡叫时分,他才终于找到了路。他爹的声音低沉暗哑,像是从幽深黑暗的井底传来。
香儿娘在村里一个太婆的指导下,趁夜幕降临的时候,请来了何半仙。据说何半仙遇鬼杀鬼遇神杀神,道行十分了得。何半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矮小肥硕的身材,穿着一件蓝布衣服,一条肥大宽松的黑色灯芯绒裤子,头上还挽着一块花布。他们就在堂屋里做法事。
香儿被娘反复嘱咐不能出来。她十分惶恐又好奇,躲在隔壁,偷偷从门缝里观看动静。只见何半仙一双死鱼般的鱼泡眼半真半闭着,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她浑身像筛糠似的开始发抖,时而骂骂咧咧,时而呵斥申诉,时而怪异呜咽,像在和各路神仙对话。香儿摒住呼吸,一口大气也不敢出,悄悄地看着。她听见何半仙说她爹路上撞到了盗路鬼,被施了迷魂阵法,所以被迷得晕头转向,在大山里面绕来绕去总也绕不出来,好在遇到鸡啼三声,天将亮,鬼惧怕阳气,方才退去,他才得以脱身。香儿听得心有余悸。此后,她对打鸣报晓的公鸡肃然起敬,对黑夜有一种深深的忌惮。只要听到雄鸡一唱,她就感觉那隐藏在暗处的鬼魅不是魂飞魄散就是退避千里了。
法事做了很久,香儿上下眼皮直打架,她用手撑起眼皮看着。只见何半仙神神叨叨,画符烧纸,兑了一碗水,让香儿娘端给她爹喝下去。
“你爹喝的可是神水?驱鬼?”香儿耳旁冷不丁地响起这话。她打了一个激灵,回头一看,大弦这个家伙居然神不知鬼不觉溜到她身边偷看了好久。
“嗯,我娘听人说这个神婆婆厉害得很。”
谁知香儿爹却日益病重,不久拋下母女二人,撒手人寰了。
从此,两个洁白如玉的坛子,成了香儿她娘对爹的寄托。香儿总是看见娘有时一个人常常呆呆地坐在桌子前,眼神黯然,神色哀伤,仔细打量着两个坛子,好像要把目光刻上去一样。只要上面落了一丁点儿灰尘,她娘就用抹布把上面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动作是那样轻柔,神情是那样柔和。
四合院里的邻居,对香儿母女俩有了同情的目光。遇到重体力活,总是有人主动搭手帮忙。好几次,香儿和她娘背麦子谷粒去磨坊脱壳去皮打米打面,李大弦和莫志军都自告奋勇帮香儿背夹背。
银杏树叶黄了又青,青了又黄。四合院里的几个姑娘和小子都长大了,姑娘们有的嫁到外村或者外乡去了,小伙子们有的迎娶了邻村或外乡媳妇。莫志军学医去了,大弦去当兵了,磨坊主何叔的儿子子承父业在磨坊里忙着。
香儿也长大了,出落成了一个清秀苗条的大姑娘。她那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像门前的小溪水清澈,两条乌油油的麻花辫搭在胸前,纯朴而秀气。她像淡雅一朵淡雅的兰花,在角落里随风摇曳轻送暗香。上门提亲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香儿都不肯点头,香儿娘自然也无法答应。
“闺女啊,你爹走得早。你爹走那年,你才六岁,我好不容易把你拉扯成人。”香儿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始苦口婆心地教育她,“女子家,菜籽命,撒到哪里哪生根。落到肥田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哎……”
“娘,我要陪着你。”香儿低头摆弄着麻花辫,很是固执。
“娘也想给你找个好人家。你不要千挑万选,挑花了眼。”香儿娘深陷的眼窝盛满了岁月的哀愁。
香儿不说话,她的目光却投向了院子里。
隔壁的莫志军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青年,身上背着一个黄色的药箱。
“闺女啊。俺家就这个条件哪!”香儿娘从香儿的一瞟中似乎看出了什么苗头,“人家莫大夫眼光高,你就断了这个念想吧。”
“谢大娘,吃饭了吗?”莫志军笑眯眯地在外招呼香儿娘。
“哦,吃过了。志军,你回来了!”香儿娘热情地回应。
“谢大娘,这是来我们村驻队的白医生!”
“哦,大娘好!我叫白天宝。以后要给你添麻烦了。”那位男青年彬彬有礼的。他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碳一样黑的浓眉,一双含笑的大眼睛。白色的衬衣,使他显得很精神。
“哦,好!小伙子,俺穷家小户的,莫要嫌弃才好。”香儿娘十分谦虚,“香儿,去给白大夫倒盅开水!”
香儿的脸颊顿时飞上了一抹红云。她连忙去灶房里倒来了一盅热水,双手递给那名男青年。
白医生一边接过盅子一边微笑着连声道谢……
“奶奶,就是您端这一盅盅热水就获得了我爷爷的芳心?”白小朵冲着香奶奶挤眉弄眼。
“说来话长哟。你爷爷是白家沟村的,家离我娘家远得很。我娘不同意,说山高路远,回娘家翻山越岭的都不方便。”香奶奶很是得意,“你爷爷就三天两头往我家里跑,门槛都踩烂了。”
“白家沟还算远?摩托车一溜烟功夫就到了你们青龙庵!”白小朵十分惊讶。
“那时候哪有现在修了公路这么方便,洋马儿都少见,哪还晓得摩托车是个啥东西?关键是山高,吃水困难,你外祖祖怕我吃苦。”香奶奶眼里是幸福的光,“我就悄悄从家里拿了户口本和你爷爷办了结婚手续。”
“外祖祖不同意,你胆子大哟,就私订终生了?”白小朵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爷爷会说得很,说什么山高水也高,他家屋旁边就有口大水塘,喝几辈子都喝不完。”
“嘻嘻,爷爷也会花言巧语哄人哪!”白小朵噗嗤一笑,“把您这朵香喷喷的兰花儿移到了我们白家沟贫瘠的土地上。”
几个年轻人哈哈大笑。
香儿娘想当年自己嫁了个家底殷实的人家,但命运捉弄她,男人得疾病,抛下她娘儿俩,她自己又当爹来由当娘辛苦拉扯大闺女。她现在虽然无可奈何,但爱女心切,就把两个坛子作为陪嫁物送给了香儿。从新婚燕尔到儿孙绕膝,香儿从拖着乌油油麻花辫的小媳妇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都小心地保存着这一对坛子。
香奶奶打了一个哈欠:“奶奶困了,等你爷爷旅游回来,亲自给你们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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