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
你还好吗?
火车已经驶入了青藏高原,车窗外的雪山像威武又温顺的巨龙,盘虬于我身畔,这一天一地也只剩下一片白了。
我和这天地一样茫然。
如果过去的一切无法瞬间幻灭,我还是用这样一场一个人的旅行清除心灵空间吧——把有关于你的记忆连根拔起,一点渣滓都不剩。
By 白云
这是一张背面印有珠穆朗玛峰风景照的明信片,也是那一大沓明信片里的最后一张。落款“云”字的最后一笔写得老长,像是舍不得收笔。我把明信片一张一张认真叠好,然后咬了咬牙,一股脑将它们统统塞进旅行包侧面的最底层——那个一直陪伴身旁却永远不会被翻到的角落。
反正这些明信片,永远不会被寄出。
1/
我和大风,应该算是青梅竹马吧。
“长大了,我要当一名空军飞行员!”盛夏的阳光肆意不羁地撒在你童稚未褪的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睛像闪着星星的光。过了几秒,你似乎对自己的豪言壮志还不甚满意,又补充道:“我要开着战斗机飞越珠穆朗玛峰!白云,你知道珠穆朗玛峰吗?那是世界上最最高的山峰,比白云还高!”
我一边舔着草莓味的棒棒糖,一边仰着小脸,巴巴地看着你。只觉得你叉着腰的样子很神气,像个十足的小将军,还真有几分穿越珠穆朗玛峰的气魄。太耀眼的阳光让我眩晕,一瞬间竟不知道是少年似骄阳,还是骄阳似少年。
“到时候我当空军,你就是军嫂了!”
我傻了吧唧地一个劲儿点头,脑袋快要被晃下来。
2/
在这个成绩就是王道的时代,我很不幸地沦落成了老师家长眼里的“坏孩子”。
还记得那是一个台风天,天上乌泱泱一大片像是一群天兵天将在和妖魔鬼怪厮杀,雷公电母也卯足了劲造势,没一个消停的。教室外的风夹着冷雨拍在我脸上,让我在全班一片寂静之中,打了一个极响亮的喷嚏。
正寻思着偷偷找同桌大风借张纸巾擤鼻涕,身上却一阵莫名其妙的战栗。再抬头时,正对上老吴那双炯炯的眼睛,X光般的视线透过酒桶那么厚的眼镜片朝我直射过来。
紧接着,老吴像一阵龙卷风,在三秒之内从讲台上冲到了我面前,我正诧异他腿上的风湿病竟好得这么快,他已在我猝不及防之下用黄色三角尺“啪”地一下拍了我的桌子。
“说的就是你呢!为什么不交作业?”
“老......老师,我把作业本落家里了。”我小声哼唧着,拿眼偷瞄老吴的脸色。
老吴察觉到我的目光,似乎更加不快:
“都是借口!你一定是没写完作业!你的作业本一定在书包里!”
说着,老吴一把从我身后的椅子上扯起我的米奇老鼠书包,顺势向下一倾,铅笔、水彩笔、课本、糖果、背单词的小卡片“哗啦哗啦”落了一地——很遗憾的是,这一大堆玩意儿里,并没有那本作业本。
我突然很委屈,眼泪有喷涌而出的冲动。爱面子的我只好深深埋着头,慢慢蹲到地上,把背单词的小卡片、糖果、课本、水彩笔、铅笔一样一样赛会书包。可泪珠子还是“啪嗒啪嗒”砸在砖块地上,我想想它们会变成种子开出花。
“老师,一个洪亮的声音刺破静谧的空气,“您应该和白云道歉!”你的话语一字一句如珠玉,掷地有声。
老吴的尊严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涨红了脸,气恼得半天说不出话。半晌,他颤抖着手指着窗外走廊,憋足了力气有点破音地大喝:“滚出去!不尊重老师,放学叫家长来!”
你不卑不亢,像壮士赴死一搬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透过教室窗户,我觉得你今天的背影格外高大帅气,若是换上军装,再戴个小军帽,倒真有几分空军的架势——能穿过密密匝匝的乌云飞越喜马拉雅山的那种。
就这样,你的身影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空间。
我用铅笔在草稿纸上反复描摹你的背影。
一遍又一遍。
只是,下午我在路过老师办公室的时候隐约听见你妈数落你,喑哑的声音里夹杂着哽咽:“大风啊,咱家里穷,你爸又走得早,你可不能这么不争气,在学校要听老师话......”
“妈,您别担心,我一定会努力考上空军。去军队可以为家里省下不少钱。国家有政策,毕业不愁找不着工作。”
一向生活于父母打造的安乐窝的我向来不明白少年愁滋味,对你的境况不甚放在心上。还是一遍遍画你,上课也画、下课也画。
终于有一天,你爆发了——
“白云,你能不能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每天画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用?将来如何报答父母?”
我很伤心,你会对我发火。我更伤心的事,你竟然看不出我画的那些背影,全都是你。
那个像骄阳一样的少年,你怎么会不认识自己了?
我又羞又恼地一把抓过你手中的画纸,双手作势要撕,可又舍不得下手。只是慢吞吞地从笔盒里掏出一块橡皮,一点一点把画纸上的线条擦去。
一点一点,清除心灵空间。
第二天,你果然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听人说,你考上了空军学校,已经去基地训练了。
3/
秒针一如既往地走,日子一如既往地过。
当老吴在黑板上很用力地用白花花的粉笔写下“清除心灵空间”六个大字时,我才意识到,高三已经悄然而至。
“同学们,高三是一场持久战,大家一定要心无杂念啊!”
为了不负老吴殷殷嘱托,大风,我决定暂时把你从我的心灵空间里清除。
4/
高考结束,我顺利被美院录取。
专程去基地看你。下车的时候,你很积极地迎上来帮我搬行李,不善言辞的你一个劲儿傻笑。许是因为高原紫外线太剧烈了,你的脸被晒得黝黑黝黑的,我几乎快要认不出来——不过,这张脸倒是和你肌肉发达的身躯很般配。
我仰天长叹岁月的无情——这才一年的功夫啊,骄阳成了黑土地,玉面小生成了黑脸大叔!
“这位,是你的军嫂。”饭桌上,你乐呵呵地向我介绍身旁的女人——“军嫂”也是一身军装,长得不漂亮,却是一副很贤惠体贴的样子,和我的大大咧咧截然不同。你夹起一筷子菜,很自豪地说:“你军嫂做菜好吃吧?”一脸陶醉样。
我强笑着附和,使劲扒着碗里的白饭,泪珠快要掉进饭里,它们不会再变成种子开出花。
——你看不懂我的画,却明白她的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如何?你我不是彼此命里的良人。铅笔画的画可以轻易被橡皮擦去,美味跳跃在味蕾的舞蹈才是隽永。她,是更适合你的妻。
“接下来,要去哪?”
“去旅行。”
“一个人?”
“嗯。”
大风,请让我用一场一个人的毕业旅行清除被你占据的心灵空间。
5/
在站台旁的小卖部买了一沓明信片,其中一张是珠穆朗玛峰。明知道不会被寄出,一路上还是一直写着——清除心灵空间,真的是一件漫长又痛苦的事情。
终于,当最后一张明信片写完后,我实在抵不住困意叨扰,随着火车颠簸,滑入梦乡。
梦里,有一阵大风刮过。
醒后,大风刮过的地方,了无痕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