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科洛迪感觉自己被什么缠住了。
初春的都灵，琐碎的阳光懒洋洋的躺在书案上，隔着病恹恹的身躯，窗外传来阵阵喧闹。
“该死”科洛迪抱怨道，扔下手中晦涩难懂的德语书，摔门而去。
粘稠的细雨没有阻挡人们看热闹的脚步，反而如提线般将各式各样的角色拉上舞台。
透明的帷幕下，上演着一场好戏。
黑压压的人墙外，科洛迪听到了个痛苦却执着的声音，他看见警察挤入人群，便跟在他们身后，一点点沉入人海的深渊。接着，他听见一声同样痛苦的马叫声，盖过了四周的议论，人海突然风平浪静。
终于，他看见在人群的中心，一个面色苍白，衣冠不整的中年男人正抱着一匹老马的脖子哭喊。他断定这是一个德国人，男子憔悴的眼神中透着理智和严谨，浓厚的口音和同样浓密的胡子预示着他来自北方那个强大的盟国。
“是那个叫查拉图斯特拉的疯德国人！”一位警察惊叹道。人群骚动起来，显然，不少人认识他。
“查拉图斯特拉...”科洛迪思索着在哪听过这名字。
警察已上前，试图让男子冷静下来，但并不起作用。
“上帝死了！”他哭喊着。少数懂德语的人被这话恼怒了，纷纷上前找他理论。
科洛迪趁机靠近，发现男子除了抱着马脖子的那只手，另一手还捏着个旧布袋。
警察们扯着他的衣袖架着他的胳膊将他拖走了。
十年后，查拉图斯特拉吐完最后一口气，会想起这一刻。
在这个不曾预料的瞬间。
“ 砰！”那个紧捏手中的布袋掉在了地上。
科洛迪连忙冲上前捡起。男子绝望地望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卷走自己一生的研究消失在翻涌的人海中。
有那么一瞬间，科洛迪感觉自己看见了什么。
他兴奋极了，袋子里装满了手稿，全是些妄言。
“好啊，人是应该被超越的！”他带着戏虐的语气在昏暗的煤灯下读着这些哲言，一边将它们撕碎，扔出窗外，任波河上游的山谷风将它们带到不知名的角落。
“这可比学校教的德语有趣多了”他喃喃道。突然，一首混杂着各种稀奇语言的诗吸引了他的注意。
木偶
小木偶希望自己从未存在
过去思考让他快乐
现在却愈发痛苦了
随着提线
忙碌 烦恼
小木偶发现自己从未存在
过去快乐让他思考
现在却愈发愚钝了
随着心跳
空虚 无聊
没有泪，没有恨
没有脑
我一个人
看见线，看见光
看见火
我一个人
我多想变成一个人
或一堆木材
死亡
或燃烧
上帝啊
让我完整吧
木匠啊
让我破碎吧
诗的开篇是拉丁语，接着是希伯来文，甚至梵文。诗的某些部分做了笔记，还有德文注释。标题批注了“诺查丹玛斯”同样是个熟悉却记不起在哪听过的名字。从颤抖的笔记看得出那德国人在读这首诗时十分激动，甚至有”天哪！““救命！”诸如此类的批注。
六年后，如果科洛迪有机会向他人诉说，他一定会说自己不该读那首诗的背面。
清晰的，那个德国人写到：人类的历程上帝已经写好，任何解读他语言的不是疯掉就是英年早逝！
接着空了一大段：上帝作为第一个尝试者，他死了。
当然，科洛迪当初并不相信这些鬼话，他只是一个没事找事的少年。虽然父亲从小就教他意大利传统商人应有的本领，他还是热衷于学习北方那个“粗鲁”民族的文化，并常常幻想着成为像俾斯麦那样的军事家。
他渴望长大，渴望参军，甚至渴望战争。所以，当他读到那些罗马英雄的故事时会热血沸腾，幻想他们曾经如何在这片土地上驰骋，而不是和其他小孩一样听父母讲那个鼻子会变长的木偶的故事。偏偏，父亲以“科洛迪”，那个作家的姓为他命名。这令他十分恼火，但此刻他想的不是这些。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背面批注的最后一行：答案在风中飘荡。
这个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夜晚，他将诗揉成一团，扔出窗外。
他不知道，那首诗如何落在车夫的马上，如何搭上去布劳瑙的车，如何被醉酒的旅人丢弃在一家名为波麦的小客栈里。多年以后，名叫阿道夫的那位少年如何亵渎那首诗。
这些都是后话了，对于科洛迪来说，他只是玩弄了某个疯子的谵语。
而对于都灵的其他人，这是个平静得再不过的夜晚。
波河上游的谷风静静地吹着。
六年后，一个同样平静的夜，科洛迪随意大利军队悄然占领阿杜瓦周围的制高点，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在错误的时间参加了场错误的战争。
那一夜，山崖沟壑中的阴风让意军误入洼地殆误战机，七千人死在了异国他乡。至于科洛迪，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自己被什么缠住了。
他想起那个疯德国人。
科洛迪没能理解查拉图斯特拉。
就像 没人能理解这个世界。
正因如此，查拉图斯特拉念着自己毕生心血落地的那一刻，会留下一句不被世人记载的胡语。
人终究是提线木偶，哪怕你能看见风中摇曳的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