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清晨五点,是寺庙的起床时间,却不需要离开自己的小屋,可以独自在房间里打坐。每天从漆黑开始,感受天色从细微到显著的变化,感受身体的温度与周遭的声响,感受内心的倦怠与懒意随着日出而慢慢离散.^这时候才知道,过去长久不见日出的自己,不觉已离天地万物如此的遥远,仿佛我是一个塑料人,种无明而晦暗的存在。亲近自然,其实并不需要逃离城市,而应该先从与日月同生息开始以自然的时序契合生命的时辰,歇息与精进,收藏与生发,大自然都已经为我们做了示范,只是我们自以为可以独立自主、可以肆意违逆,于是身、心才日渐失序。
直到六点五十分左右,打板的声音响起,是早饭时间到了。寺庙里的义工、来自附近乡村的泰人,早早已经盛好了一碟碟的白米饭,放在一圈拜垫的旁边。禅修者们陆续从各自的木屋走出,
来到斋堂,依次在拜垫上跪好,静静地等待。
直到看到一袭黄色僧衣,在葱笼的绿林中出现,然后是列队而来的僧侣,两位、三位、四位……最多的时候寺庙里曾经有过二十多位前来参学的僧侣。僧侣们赤脚、低头、托钵,缓步走向斋堂,这时众人才纷纷直起身,将食器端于胸前,等待供僧。
托钵,是自佛陀时代已经存在的佛教传统。佛陀制定托钵之律,令出家众不得从事生计营业,亦不可储蓄财富物质,唯以延续色身、长养慧命之故,及为令众生种福田而乞食。至今在泰国、缅甸、老挝、柬埔寨等地,依然保持着当年佛陀古制。
在这里, 托钵乞食倒不是僧侣的维系生命所需, 因为毕竟这里的僧侣并非游方的行脚僧,可以依傍寺庙,安心办道。每日的供僧仪式,其实是为来自世界各地的禅修者准备的:一来可以深人体会泰国的托钵传统,二来培养惠施之心亦是一项重要的修行。即便连供养的食物也是由寺庙所提供的,但仅仅是一再地做出“给予”这一个动作,都是在练习放下与奉献,都是在增加福德与心量。当我将一勺一勺的白米饭,轻轻送人每一位僧侣的钵中,不禁想象:也许无量劫之前,也是这般地对古仙人做过一番供养,才在这千里之外的异乡,懵然得遇这如家之地的吧!也许万千生世之前,只因曾放下过一念悭吝之心,才能在这并不富足的人生之中,也可拥有各种丰盛的经历吧。
在斋堂中用过早饭,稍事休息,随后就是共修的开始了。
当由僧、俗二众组成的行禅队伍在林边就位,正是晨雾氤氲之时,阳光投进山谷也带来了风—在耳边,在袖里,在呼吸之间,乍暖还寒地,令身体的觉知一点一点醒转过来。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迈出左脚,“佛……”呼出胸中的浑浊气息,迈出右脚,“陀…”行禅开始了。心中随着脚步的迈进而用巴利文音韵默念着“佛陀”,同时保持觉知,感受着身体的移动与变化;心,却单纯得有如远古的初民——并没有一个所要前往的去处,带着愉悦念住的眼前每一步,就是目的地;并没有一个要舍弃的地方,带着洞彻迈进的脚下每一步,都在抖落尘劳。
很久没有这样真切地站立在大地之上了!父亲说我是在刚满一岁的时候,开始走路的。如此匆匆走了三十四年,躯壳没人尘世,魂魄远离土地,还自以为志向高远,其实不过是用重重妄念将自己骗住,好为了些镜花水月,甘心情愿,抛掷华年。如今在乡野林间,赤足而立,徐缓而行,像一粒尘沙返回大地,才知晓曾经是多么的漂泊!
行禅练习的是觉知力,觉知当下真实的境况:并不全然完美,亦非过分糟糕的这个当下。发现,并接纳你的发现,继而了知所谓“当下”,也是一个相续变化的过程,如同交叠行进的脚步,因此不为“当下”所困,而能即入即出,不黏不滞。当你可以像佛陀一样,不带忧惧,带着喜乐与轻安、正念与觉知,一心走路,大地也会为你开出莲花来。
大约一个小时的行禅,自木桥头开始,至山谷口折返,自昏沉散乱开始,回归清明鲜活。
随即,便是一个小时的坐禅,就在木桥的另一头,小瀑布边的禅棚里。
导师用简单的英文给予引导。在此地,人们主要修习出人息禅修,方法很简单:吸气时心中默念“佛”,呼气时心中默念“陀”,与此同时,在鼻端寻找一处触受最明显的点,专注于此,体会气息出入于鼻腔的暖热变化,如此而已。
乍听起来,禅修的方法一点也不复杂、神秘,只要能呼吸,就能禅修嘛!可是刚开始坐禅的时候,身心却各种刁难,酸麻胀痛、杂念纷呈。曾经幻想在山中林间、花丛瀑下禅坐,如今怎么只觉得蚊蝇恼人,瀑流喧哗?但只要禅修结束,再回看周遭,又清雅闲寂、花红柳绿了起来。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另一位西藏的禅修老师说过的一个比喻:在西藏,人们喜欢把牛粪当作燃料,为了将牛粪晒干,会把饼状的牛粪贴在土墙上,而禅修就好像是要把墙上的粪迹洗干净。本来干了的牛粪,不会有味道,当你要去清洗它,则先要弄湿、洗刷,这个时候反而会臭气熏天。但只要你继续清洗,直到完全净化,臭气总会彻底地消失。这一次,我终于真实地体会到了老师的话,禅修就如同于此:当心稍微安静,会觉知到平日里无法察觉的纷杂念头,仿佛看见深海之下汹涌的巨浪,你甚至会觉得自己比不禅修的时候还要更为散乱。其实,这是一种进步,是从“看不见散乱”,到“看得见散乱”的进步,是从不清净到清净的转化。只要能坚持下去,散乱总会消失。
如此勉励着自己,坚持了一个多星期,身体才慢慢地趋于安适,心才渐渐趋于安忍。又过了一个多星期,终于开始体会到“放松”二字。那种放松在身体的内部发生,仿佛一层一层的躯壳被软化,像是莲花的千瓣,一层一层柔软、张开、伸展,任和风穿梭其间。多年持续性的背痛在不知不觉间完全消失,真的很久没有过这“痛不在”的感觉了,竟空落落地、不适应起来。
是啊,我们在一定程度上是依赖我们的痛苦而不自知的,各种细微或深重的痛苦,让我们一再地肯定:“我存在”。可当“我”强烈地存在着时,我们却从大千中缺席了,我们无法与山林同在,无法与星月同在,无法与风露同在,无法与时间与天地与身心同在。当“我”太过强大时,我便只能孤独地存在,而这“存在”本身,也不过是一种虚妄的“存在感”罢了。
又过了两周,身心才适应了存在感的式微,自我的消解带来了自由与调柔;思考的休顿,使得感受开始苏醒;一直以来,出于自我保护而产生的隔离机制也开始松懈,深层次的意识与内外发生的一切境况才真正得以交互与融通。此时才开始明了:“随缘”并不是“随便”,是因“无我”而得以与一切万有开始互动 ——无有偏执,应机而动。想来只是明白一个“随缘”而已,更惶论真能做到,却要经过如此一番的坚持与努力。修行、从来非是吃茶赏花、烟香抚琴此等风雅之事呐!修行是从最真切、单纯的生命体验出发,从当下的一呼一吸、一步一颗出发,去熟习,去试炼,最后和光同尘。内观样修虽直简,却也粘燥,没有灵异体验,也不可谈玄论妙,可正是这极简之处,便有收摄身心之用,加上日子有功,岁月无欺,相信寂定与笃实会在内观之中油然而生,而我执与妄想将在静虑之中坐忘。
在这里, 行禅与坐禅结合, 大约两个多小时, 此为一组的共修练习,上午、下午各一组,中间有充足的午餐与午休时间。下午的坐禅结束后,有一个小时的“工作禅”。主要是从事洒扫庭院,整理自己的寮房,清洗衣物等。偶尔,厨房里的柴火用完了,僧众会带领大家上山砍柴、运木,仿佛回到了千年之前的光景,依山而居,自给自足。
修持工作禅的用意,是为了帮助大家在日常的行住坐卧、举手投足之中练习保持专注与觉知。倘若禅修不能运用在禅堂之外的庸常生活里,禅修便只是一个形式,其功用有限,难以为继。所以工作禅,就成为了检验禅修效果的最好时刻了。简单、重复、辛劳的工作,也因此变得意义非凡。
工作禅之后,便是自由活动时间。
因为在这里, 并不要求止语, 人们通常会在这个时刻, 泡上一杯茶或咖啡,在湖边草地上,或者溪旁的凉棚里坐下,彼此交流一下心要体会,或者旅行经历。一个月的时间里,我结识了来自英国、法国、巴西、墨西哥、罗马尼亚、俄罗斯、韩国、日本、波多黎各乃至一些我从没听过名字的国家的人们,他们有的已经久居此地,有的是慕名而来,有的只是好奇路过,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我们结下了或深或浅的缘。感谢这些穿越过我生命的旅人,他们的出现总是在提醒我:人生还有着诸多的可能性,每一个他人,都正在活出你也具备的部分潜能,每一种生命模式,都在展示着,其他“你”。
因为寺庙秉持过午不食的传统,所以在自由活动过后,便是一日里的最后一次共修。
晚间的共修在室内进行,先是大约一个小时的巴利文念诵。巴利语,是佛陀时代摩揭陀国一带的大众语,是斯里兰卡、缅甸、泰国等地的佛教圣典及其注疏等所用的语言。虽然我对巴利文完全不懂,但是寺庙为外国人准备了罗马拼音标准本,还附带英文翻译,所以可以一点一点地学起来,也算是一项额外的收获。
念诵过后,禅堂的所有灯都将熄灭,众人在一片漆黑中静坐一小时。在深沉的夜幕下,细碎的声响,也变得特别显著,细微的念头,显得尤为粗重,然而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容许与接纳,如同月光温柔地拥抱山谷,没有什么需要特地关照,也没有什么需要专门去排拒。
而这份接纳,又何尝不是因为在禅修之中经历过种种失望、沮丧、怀疑与放弃,又渐渐适应、明了、谙熟与笃定,所以对困境与困境之后的豁朗都有所意料。一个小时的禅坐之中,会有从不适到安适的过程;一个月的闭关之中,也会有从躁动到静定的过程;一段人生之中,同样,也会有从困顿到清明的过程。学习安坐,其实是最不冒险的试炼,若在一个小时之中能尝到安忍与坚持带来的收获,经过反复体验,记取每一次小小的成功与超越,也许就能够在那些前程未卜的处境之中,也敢于相信:所历一切都只是个过程,经得起一次次委地成尘,才配拥有飞扬的自由。
在泰北山区的星空下,无名山谷的禅堂里,漆黑的深处中仿佛有火光闪烁,那是小小的勇气之光。“保持你内心的光,因为不知道谁会因此走出黑暗”一一位圣者曾经这样说。
后记
短短一月之中,能浅尝泰国森林寺庙的内观禅修生活,在素简单纯之中,一点一点越过宗教的外相,一窥修行的核心;更一点一点地确信,调御自心,令其显露出本具的慧能,才是生命之中的德行与意义所在;能在毫无预期之中,收获终身受益的启发,这一切何其有幸。撰文于此,与有缘人分享、共勉之。但愿他日与你, 相遇在这里。
这是我的梦,于凡尘俗世中梦想清净的智慧和快乐。这个夏天,我得清凉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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