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辛丑年,踏青时。
一条通向青岛的小路,一个坐落在路边的小镇,一家小镇边上的客栈。
一个风尘仆仆的路人走进了这家客栈。小二笑着迎过来:“您是……”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就瞪着眼说不出话来了。
为什么?因为走进客栈的,是个日本人。
不仅是个日本人,而且看打扮,显然是个日本浪人。
虽然离青岛不算近,但小镇中的人也知道,京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比甲午年甚至之前的事情更加可怕。这件事没人敢说,但它直接导致了洋鬼子们能够更加名正言顺、甚至可以说是大大方方地站在人们的头上拉屎撒尿。
人们都害怕无恶不作的洋鬼子,特别是东瀛来的小日本。自从甲午年之后,曾有一批从辽东逃来的人路过小镇。在他们的描述下,日本士兵简直就是从黄泉里爬出来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好在,日军暂时不会来这么个小地方。但是,日本还有一种和士兵一样可怕的人,那就是浪人。
听他们的描述,浪人就像山上吃人心肝的土匪,而且因为没有固定的山头,所以总是四处乱逛。大到京城,小到村寨,都有可能被他们光顾。不论你家是做生意买卖,还是种地打渔,他们都有可能登门。
白吃、白拿、白住,满地便溺还则罢了。淫虫上脑了,就直接摁住家里的女眷快活。你要是敢说个不字,或是把媳妇闺女藏起来了,反正就是让他不顺心了。他生起气来,不打你,直接就拔刀杀了你!杀人,跟杀猪似的!你要是想带着老小跑喽,让他们发现了,挨个砍脑袋!男的直接杀,不分老幼;女的先奸后杀,也不分老幼!他们有时候自己个儿也火并。昨天一块儿喝酒,称兄道弟的;今天杀他就他妈的跟切瓜似的。这还不算,被杀了的人,养他的那家人也得跟着一块儿死!
他们每路过一个村镇,里面的人不是跑了,就是被他们杀光了!他们……还……比赛谁杀的人更多!
在他们眼里,我们只不过是想杀就杀的畜生!那群王八蛋,连畜生都不如啊!!领头的人再也说不下去了,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儿哭得像个孩子。
就连镇上从江南来的老人都皱起了眉头:“就算是当年的长毛,也没能闹得这么厉害……这帮畜生要是来到了这里,可怎么办啊?”
从此以后,一听到有日本浪人的消息,小镇里就如临大敌。人心惶惶,甚至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但凡有点办法的人,都各自早做安排了,这里暂且不表。
那天,小二也在人群中,而且后来还特地打听了浪人的打扮。因为,客栈就在路边,他怎么着也得路过吧。
没想到,这浪人不仅是路过,而且进来了。他和那些人描述的一样,简直是分毫不差。小二只感觉耳朵里嗡的一声,头皮都要炸了,差点没尿裤子。
这时,正在算账的掌柜听到了小二的两个字,抬起了头。
这掌柜是十年前来到小镇的。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性情温和,很好打交道。
他一到这里,就转遍了整个小镇,然后敲开了这家客栈的门。
当时,客栈的老东家兼掌柜已经年过花甲了,而且膝下无子,还疾病缠身。客栈里的伙计们无人监管,竟有人偷柜上的钱去耍,乱得一塌糊涂。老东家又急又气,但也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掌柜来了。他问老东家,是否需要一个账房先生。老东家本来已经心灰意冷,没想到会来这么个,怎么看怎么像叫花子的人,索性让他帮自己来算一算近两个月的盈亏。
没想到掌柜打得一手好算盘,不出一天就把账算得一清二楚。老东家感觉看到了盼头,于是把掌柜的位置给了他,并叮嘱他尽量把账上不知去向的钱追回来。
掌柜很感激老东家。在他的努力下,大部分拿了钱的伙计都还了账,还有些死硬的家伙,掌柜也没有再说什么,直接把他们的铺盖扔了出去。
掌柜的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就能让伙计听了他的话呢?掌柜的方法很简单,既不打也不骂,好好地和你坐在一起讲道理。大部分拿了钱的伙计一开始是想赖账,掌柜就来了个软硬兼施。通过老东家的发话,伙计们开始考虑了:要是客栈关门了,自己的饭碗可就砸了。掌柜这时趁热打铁,表示经过和老东家的商议,不会催得大家太紧,现在需要伙计们表个态,说出确切的还账日期。
这一来,大部分伙计都没了包袱,而且对掌柜那叫一个佩服。
随着大部分欠款回账,客栈又正常运作了起来。掌柜的很熟悉这一套,经营的井井有条。闲暇之余,他还会和前堂后厨的伙计师傅唠唠家常。掌柜的很喜欢读书,特别是评书。他不仅自己看,有时兴起了,还会现场给大家讲上一段,那叫一个有板有眼。
不仅如此,他为报老东家对他的恩情,亲自端茶煮药,照顾老东家的衣食起居,可谓是无微不至。
本来,老东家让他当掌柜,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可没成想,掌柜竟是生生把客栈又给救回来了。老东家略带内疚,又心怀感激,索性完全放手,让掌柜的一人打理客栈。经过一年的相处,老东家越发坚信自己的决定。不仅如此,他将掌柜视如己出,两人无话不谈。
可惜,天不遂人愿。又过了一年,老东家寿终正寝。临走前,他把客栈交给了掌柜。
因为老东家在镇里也算是小有名望,所以镇上有一半的人都来悼念。掌柜把握了这个难得的机会,将镇上的乡绅地痞、黑白两道,上上下下都打点了个遍。他投其所好,做的恰到好处。
也有人怀疑老东家走的不明白,加上一些被辞退的伙计造谣,还有掌柜受此恩惠却只是在打通关系的表现,导致人们一片窃窃私语。
但是,很快,掌柜就做了一件让他们都没有想到的事,也让伙计们跟定了他。
中午的丧席自然是在客栈里。在上菜之前,刚坐下不久的掌柜就站了起来:“我听见了大家对我的意见,现在,我请大家做个见证。”
大家一听,都纷纷看向掌柜。
掌柜没有看大家,而是直接走到了老东家的灵位前,伸手撩起长袍的前襟,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咕咚!”跪地的声音很响,坐在前面的乡绅都听见了。
掌柜的跪在地上,鞠躬一礼。然后直起身来,看着老东家的灵位,眼睛里慢慢涌出泪水。这也是人们第一次看到掌柜的哭。
掌柜的看着灵位开口了,声音发颤:“我跪着给您作揖,是谢您的知遇之恩。没有您,我也许就饿死在大街上了。我自小就没了爹娘,不知道什么叫家。是您,待我像自己的儿子一样;是您,给了我家的感觉。”他说到这里,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可是,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呢?我……我还没来得及孝敬您呢……”掌柜的说不下去了,眼泪打湿了衣领:“……东家,您放心的去吧,我一定……好好做买卖,从今天开始,只要我还在,这家客栈……只有掌柜,没有东家!……”掌柜的涕泪横流,声嘶力竭。“东家!我混蛋!……我…我知道您把我当儿子,可我却…我却一直没开口!……爹!您就是我爹!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话音未落,掌柜的伏下身来,连磕三个响头。
“咚!咚!咚!!”这下,在客栈里的人都听见了。所有伙计一起出来,跪在掌柜的身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既是拜老东家,也是拜掌柜。
掌柜的一跪一揖,三个响头,让谣言不攻自破。在掌柜和伙计们的共同努力下,客栈越做越好,很快就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大买卖。
现在,这家客栈的主人正坐在柜台上算账。他大概四十岁上下,身形瘦削,一身长袍马褂,脑后扎着一条大辫子。相貌平平,眼睛不大不小,戴着一副西洋眼镜。乍一看,像个教书先生。
掌柜的一抬头,看见了已经进门的日本浪人。总是面色和善的他也一皱眉,四周打量了打量。
还好,看样子他是一个人来的。不过,因为现在刚过中午,伙计师傅们没什么事,大多都睡下了。也就是说,现在客栈大堂里,只有他,堂口小二,还有这个三十多岁的日本浪人。
这浪人却是直直的走到了柜台前,紧盯着掌柜道:“请问,阁下可是太极门的高手?”
他的中国话虽然说得很蹩脚,但大堂里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刚低下头的掌柜猛的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过了好一会儿,掌柜苦笑了一声,移开视线:“这都能把我找出来,阁下好大本事啊。”
小二有些发懵,隐约想起来,掌柜好像…一年四季都是这一身……
浪人用词还算客气,可语气却不是这样:“如果可以,我希望,能领教一下,阁下的…功夫。”
掌柜的笑了笑,低下头又算起了账:“我已经有十年没有练功了。而且,我是门内最不争气的弟子。”他顿了顿,抬头看了看浪人,又低下了头:“如要打尖住店,我自然欢迎;若是比武切磋,请另寻他人。”说到这里,掌柜的又抬起了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浪人:“你大可以找我的师兄弟去。”
浪人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很快恢复了,而且面露残忍之色:“嘿嘿,可惜,他们太不识抬举了!”
掌柜的紧盯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浪人看了看掌柜,咧嘴一笑。他什么都没说,而是转身坐到了一边的方桌旁:“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居然连杯茶都没有,你们开客栈,就是这样待客的么?”
小二回过神来,看了看掌柜。掌柜沉声道:“上茶!”
话音未落,小二连忙跑进了后厨。浪人看了看掌柜,又咧嘴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杯把玩了起来。
很快,小二就拎着一个茶壶跑了出来。浪人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子上,伸手按住。然后抬起头,对小二说:“麻烦你,把茶倒在这个杯子里。”
小二只得伸手捏住茶杯,想要取出来。可是,试了好几次,却是怎么也没法从浪人的手下拿出来。
浪人看了看小二,笑道:“你没吃饭么?我并没有用力啊。”
小二涨红了脸。他双手抓住茶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猛的一拽。没想到,用力过猛,双手没能抓牢,一下子摔倒在地,还把茶壶也带到了地上,磕了个粉碎。
浪人依旧稳稳的坐着,一只手按着茶杯,满脸不屑,像看着一条狗似的看着狼狈起身的小二:“看来,我是真的错了。太极门?哼哼,你们的功夫,就像你们的国家一样!”他顿了顿,以最趾高气扬、最不可置否的语气说道:“你们,真不愧是天照大神最厌恶的耻辱,真不愧是——东亚病夫!”
“嗙!”只听一声闷响,掌柜的就坐在了浪人的对面,一只手按住桌面。
浪人微微一愣,松开了按着茶杯的手。
掌柜面无表情地瞄了一眼浪人:“好,我答应你。时间,地点。”
浪人笑了,满眼狂热:“明日巳时,黄花岗上。”
“一言为定!”掌柜的没有一点犹豫。
“哈哈!告辞!”浪人大笑两声,起身便走。
“不送!”掌柜的也站起身来,背起双手,目送浪人离开了客栈。
“把这里收拾干净,把大家都叫起来,我有话说。”掌柜的从没有这么严肃过。他说完,也没有再看小二一眼,就背着手上了二楼。
小二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他摇了摇脑袋,弯下腰开始捡拾瓷片。不经意间,小二碰了下桌子。只听见一声轻响,那个拟钟形的茶杯竟然从中间一下裂成了两半,像两片龟背甲似的在桌上打着晃。在之前茶杯放着的桌面上,赫然出现一个圆形的刻痕,清晰可见,足有杯底大小。
逼·战(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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